天鹤谱-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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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雪宜无心贪看这人间仙境的景色,举步朝掩映在林荫深处的三间茅庵行去。
临近庵前,这才看到庵门之上,茅草覆盖着屋沿,下面横挂着一块木匾,隶书着“卧云庵”三个大字。
方雪宜略一犹豫,才伸手向门上的欣环轻轻扣去。
等了约莫盏茶之久,那庵门方始呀然打开,一位全身白衣的小尼姑,当门而立。
方雪宜呆了一呆,他可没想到师叔隐身的庵堂,开门有这等年纪轻轻的小尼姑,是以一愣之下,竟然忘记了向对方说出自己的来意。
那白衣女尼,年纪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左右,虽然受戒落发,看上去依旧清秀绝俗,容光照人,此刻可能是乍见生人之故,脸上现出了两朵红晕,仿佛不胜娇羞。
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方雪宜说话,竟然缓缓地退了一步,伸出两只纤纤玉手,就待将庵门掩上。
方雪宜这才心头怦然一动,连忙叫道:“小师父……”
小尼姑听得方雪宜口中呼唤,没再掩门,但却也没有回话。
方雪宜一急之下,只好厚着脸,拱手说道:“小师父……请问金顶神尼……前辈可在庵中清修?”
小尼姑闻言,脸上虽是红云满布,但仍然有些惊讶之色,她自从跟随师父在卧云庵修行以来,十多年中,除了那每月送柴、米、油、盐的老头儿按时来到庵中,知道师父的法号以外,其他偶然也有一两位来此游访的武林人物,可却从来无人知晓师父的法号,眼前这年轻人竟一口就叫出师父的法号,怎不令这位小尼姑大感奇怪呢,小尼姑心中固然是非常的惊讶,但口中却不能再不回答,低声道:“施主认识家师吗?”
方雪宜心想,原来是师叔的徒儿,算来该是称呼她一声师妹才是……转念之间,改口笑道:“原来是师妹……小师父。”
敢情方雪宜既不知道这位寄身方外的师妹名字,又不懂是否可以直接称呼叫她一声师妹,而她会否见怪,所以,师妹两个字说出,想到还应该客气一些,就又加了“小师父”三个字上去。
殊不知他这么一加,却加的有些不伦不类。
小尼姑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想笑出声来,但她幸而马上想起了师门的清规,便强自忍下笑意,道:“施主也是师父的弟子吗?”
方雪宜不禁又是一怔,显然冲着这位尼姑师妹的这一句话,他已想到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位剑神师伯哩。
当下连忙摇头道:“不是,神尼是我师叔……我师父是世人尊誉的剑神大侠!”
小尼姑想必从未听到过剑神之事,闻言却道:“施主可是要见我师父?”
方雪宜道:“奉了师父之命,特来叩见神尼师叔,呈上一封书信。”
小尼站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施主,你等一会儿好吗?我……贫尼去禀报师父,师父如是让你进来,我再来给你引路吧!”缓缓走向左手的一间云房之中。
方雪宜瞧着她举步之间,身形婀娜,虽是裹在宽大的衣服中,但是掩不住娉婷之态。
但他却不敢多瞧,生恐自己这一念尘思,要亵渎了这块佛门净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过不了一会,那白衣小尼姑轻快地走了过来,娇声道:“师兄,师父要你进来哩。”
声音之中,透出无比的喜悦。
方雪宜赶忙抱拳道:“有劳师妹引路。”
实则,茅庵仅只三间正屋,不须引路,也不须几步,方雪宜就已见到自己要见的师叔金顶神尼。
他跨进那左手云房的木门,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五十出头,慈盾善目,脸色稍现激动的灰衣老尼,正盘坐在靠窗一面的禅床之上,望着自己微笑。
方雪宜心知这定然是师叔金顶神尼了,急行数步,曲膝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弟子方雪宜叩问师叔金安……”
神尼抬了抬手,道:“起来讲话。”
方雪宜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弟子遵命,……”双手掏出恩师的书信,呈递上去道:
“师父有一封书信,要弟子呈交师叔……”
神尼接过书信,突然叹息了一声,道:“不见师兄,算来已有十五年了,想不到今日竟会遣你送信来此……”语音一顿,目光在方雪宜身上一转,低声道:“你师父好吗?”
方雪宜递上了书信,退后两步,垂手肃立,脸上一派恭谨神色,但忽然听到神尼问及师父,不禁顿时悲从中来,颤声应道:“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
两颗热泪,夺眶而出。
金顶神尼容颜大变,沉声道:“你说什么?”
方雪宜蓦地曲膝跪倒,扑拜在地,接道:“弟子不孝,未能好好侍奉师父,他老人家丧身在邛崃山中。
金顶神尼兀有些不信,也有些急躁地问道:“你师父武功高绝,被武林中人物尊称为剑神,他怎么会突然死去?是什么人害了他?快说!”
方雪宜俯首摇头道:“师父是病死的啊!……”
金顶神尼沉吟道:“病死的吗?这更难让人相信了,你起来吧……”
方雪宜应了声:“弟子遵命!”起身肃立一旁,连脸上的泪痕也忘记拂拭。
神尼此刻已缓缓拆开了那封信。
但见她展开信笺之后,陡然间神情木讷,半晌一动未动。
方雪宜觉得有些意外,但他动不敢出声。
那白衣小尼姑本是站在云房的门口,眼见师父展开信笺之后,竟是两眼发直,半晌不动,心中大为惊骇,连忙奔了过来,伸出玉手,拉着神尼的衣袖连连扯动,口中也不停地叫道:“师父,……你老怎么了……”
第九回金顶神尼
经小尼姑这么连推带拉,神尼那定了神的目光,这才略见转动,满脸具是悲苦之色,望着方雪宜轻轻一叹,问道:“这信是师父兄亲手交给你的,还是死后你自己找到的呢?”
方雪宜道:“是师亲手交给弟子,要弟子依照图示的路径立即前来叩见师叔。”
神尼慈眉忽然一皱,道:“既是师兄师兄亲手交付予你,显然你离开之时,师兄尚未过世的了。”
方雪宜道:“弟子离山之时,师父确是尚未仙去。”
神尼陡地喝道:“你师父既是你离山时尚未仙去,你又怎地知道他因病亡故之事?”
方雪宜似是听出师叔话中猜疑之意,心中一惊,连忙接道:“弟子本是在黄昏时分匆匆下山,但行到半途,突然想起忘记佩带随身兵刃,这才重新赶回山上去取,不想甫进大门,就瞧到师父业已断气多时了。”
神尼略一沉吟道:“你且慢慢的告诉我经过。”
方雪宜黯然神伤,把自己如何随师习练武功,师父如何在教完了剑法以后,要自己下山来见师叔,以及行到半山忽然遇见猛虎,这才想起佩剑未带,回去去取剑而发现师父业已仙逝之事,详细的说了遍。
金顶神尼一直闭目聆听,容得方雪且说出全部经过,这才淡淡一笑,道:“我错怪你了……”语声一顿,一弹手中信笺,接道:“孩子,你可知道你师父在这封信中,写了什么。”
方雪宜摇摇头道:“弟子不知道。”
神尼幽幽一叹道:“孩子,你来瞧瞧。”
方雪宜心中怔忡不已,付道:莫非师父在这封信上骂了我一顿吗?但他仍然走到神尼面前向那张白纸笺瞧去,入目惊心,方雪宜不觉地呆了,神尼手中的那张白笺,竟是一张空白信纸。
方雪宜有些不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地看去,那依旧还是一张不见一字的白纸,不禁期期他说道:“师叔啊……师父怎么叫我送一张白纸来呢?弟子一路之上,书信从未离身,那也不会有人掉换得了,师叔,这究竟……”
神尼黯然一叹道:“书信并未被人掉换,孩子,只是这张白笺之上,你师父并未写字而已。”
方雪宜呆了一呆,道:“师叔,弟子糊涂了。”
这时那位小尼姑也听得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师父,这真是师伯写来的白纸吗?
你老人家怎么从来没跟徒儿提过师伯这个人呢?”
神尼冷冷一笑道:“你师伯乃是武林中的大有来头人物,你我既然不想身入武林,又何必让你知道这些事呢?”
小尼站娇声道:“师父,你老既不要徒儿跻身武林,又叫徒儿练那武功,有何用处呢?”
神尼慈祥的面容,忽然一变,但终于微微一叹道:“佛门弟子,难免有沿门托钵,山居野宿之时,如若没有防身之能,岂不是连自身也无法保全了吗?雪儿,你莫要错会了为师要你习练武功的用意。”
那被唤作雪儿的小尼站,嘟着嘴道:“师父啊,你老人家当真不该要弟子练武呢。”
金顶神尼听得怔了一怔,道:“雪儿,你这句活是什么意思?”
雪儿道:“师父,你想呢!如若你老不教我武功,岂是不放心我下山积修外功吗?
这样的话,徒儿就可以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啦!”
神尼似是不曾想到她是这等用心,不禁哧的一笑道:“痴儿,为师也不能伴你一辈子呀……”
语音一顿,侧脸向方雪宜道:“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方雪宜道:“弟子今年十九了。”
金顶神尼点了点头,道:“你师父一生之中,没有做好一件事,但能在临死之前,收到了像你这等资质的一个徒儿,倒也是一桩莫大的功果。”
方雪宜听得心中暗凛,忖道:这位师叔怎的把师父的一生行事,全给说的一无是处,师父能够博得剑神的美名,就是江湖上的武林人物,崇敬师父行事光明正大,造福武林的铁证,结果竟在师叔口中落下了一个百无一是的言诠,确是叫人不解了!
他这么略一沉吟,神尼似是已然瞧出他心中所想,冷冷说道:“孩子,你心中可是有些不服我对你师父的指责吗?”
方雪宜忙道:“弟子不敢。”
神尼忽然幽幽一叹道:“其实,我也知道师兄在二十年前,就已获得了剑神的名号,受尽了武林人物的尊敬。”
方雪宜这才敢笑道:“师叔说的不错,江湖上邪魔外道,见了师父,无不退避三舍。”
神尼冷笑道:“有什么用,他自己还不是比那些邪魔外道先死吗?一世空名,不值得炫耀。”
方雪宜顿时呆了一呆,心中暗道:这不是奇怪吗?人生百岁,也难逃一死,难道还要师父永远活在世上,才值得炫耀?何况以一个人的血肉之躯,能够抗拒必死之病,足达十年之久,使武林中稍获喘息生机,这又有什么不对?师叔这么苛求师父,岂非太过偏激?
他心中虽作如是想,口中可没敢说出来,却是恭恭敬敬的低声应道:“师叔责怪的是。”
金顶神尼双目之中,隐隐地现出一丝怨意,黯然叹息道:“他若是能够稍稍为自己着想,也就不会造成今天这等悲惨的局面。”
方雪宜忖道:舍己为人,正是一代仁侠的胸襟,师叔是这般怪责师父,那是她的妇人之见了。
一念及此,他原已渐渐生出对这位师叙的疑虑不满之心,刹那间也一扫而尽。
他暗暗的抬目向师叔瞧去,蓦然心头一震,只见金顶神尼那庄严的脸上,正挂着两行泪珠。
方雪宜低头寻思道:“原来师叔口中对师父是不满,只不过是求全之责,她的心中,却也为师父的早死,大为悲恸啊!”
这时,那雪儿忽然失声道:“师父啊,你老怎地哭起来了?”
长长一叹,合十低语接道:“想不到二十年青灯红磐的苦苦清修,仍然难以跳出七情四相之外,佛祖有知,请恕弟子愚昧啊!”
一阵佛号,缓缓地自神尼口中传出,只听得方雪宜片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