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侧颤声道:“爹是说,坏人会进谷来……杀我们?”沉香子道:“此人位高权重,心胸狭窄,没想到事隔多年,仍不肯放过我。”想到这里瞳孔收缩,眼中的悔意一掠而过。侧侧不能完全明白爹爹的意思,只知道他招惹了大麻烦,想到外边不可测的灾难,她望着手持羽扇煎药的紫颜。
弱不禁风的俏模样,继承爹爹的易容术是够了,但说到抗击外敌,他两只手也够不上她一根手指头。只是,为什么他完全没有恐惧呢?微笑的唇角更像是勾勒了一抹兴奋。只是,不懂武功的他能有何用?
“等布好了陷阱,让紫颜守着爹,我去外面护卫。”侧侧忽闪着勇毅的双眼,周身洋溢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
她的雄心壮志被紫颜伸过的手打消到云外。他手上抹了厚厚的绿色油膏,不由分说涂抹在她脸上,娇柔的女儿家顿成了青面兽。侧侧尚来不及反抗,紫颜又拖过一套葵绿熟罗衣裤逼她穿上。
“万一布陷阱时来了敌人,你我不就被发现了?与草木同色,兴许能避过一劫。”紫颜笑眯眯地听从沉香子的指示,一面改扮一面忍不住多言,“可惜易容术不能让你我索性装成两棵树,唉,到底不是神仙法术。”
沉香子道:“谁说易容术不能让你变成树?我偏有这个本事,你过来,让师父我给你画!”
紫颜调皮地一笑,向沉香子甩了甩手,安抚他道:“我知道,师父的易容术精妙得很,等师父养好了伤,我们别说做一棵树,就算是当花草虫泥,我也心甘情愿。”
侧侧想到她通身黄绿,配色难看已极,苦了脸顾不上与他调笑。紫颜手快,不多时已穿上黑绿生纱衣裤,脸上更如长了树叶,统是绿色,惹得侧侧哈哈大笑。
沉香子越看越惊异,如今隐约得知了紫颜的来历,这凭空而出的少年,仿佛上天特意推给自己的传人。不,他必将超越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位易容师,在他的指尖闪烁朦胧的光芒,如有仙术点活了凡物,旺盛的灵气抑不住地喷涌而出,让沉香子满目皆是耀眼金花。
在正式收下紫颜时,沉香子曾问他:“可知你面相妖异,不是寿者之相?”本以为这孩子会心惊,不料他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反问:“若是我能为自己改容,会不会活很久?”于是沉香子知道,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此道,易容术本就是人心的术,而紫颜,有一颗不动的心。
“你想改命?天命不可违。师父我虽然为自己易容,这面皮却是三十年前那张,并无修改。”
“是以师父会有今日之劫。”少年的话如徐徐的风,波澜不惊地吹至面前。
沉香子的心猛地一跳。这少年是谁?一语道破难以挣脱的宿命。沉香子曾卜算过,知道今岁他将有大劫,出行不宜。可是,人总以为自己是侥幸逃脱的那个。在执著要走的那刻,他甚至刻意遗忘了早前卜算出的不幸。
对天改命。沉香子苦笑,他是易容师,替数不清的人改换过容颜,可他独独不信,真的能够修改了宿命。诚然,上天会受到一时的欺瞒,但过不了多久,会有更严厉的命运在不远处等待。
他知道改变不了。曾经,他看出侧侧娘亲命不久矣,殚精竭虑想救她一命。然而为她换上了年轻的容颜又怎样?依旧撒手西去,黄叶飘零。他恨只手不能回天,更恨他知得太多,眼睁睁看她一点点油尽灯枯。
沉香子望着紫颜。他就如孤清的一只飞鸾,由天上飘然而至,他不明白人间有多少苦难。就由得他亲去经历罢!传尽这一身的本事,譬如为他多添一对翅膀,看他能飞向怎样的高处。
一声尖锐的长啸打破了沉香子的忧思。紫颜和侧侧停下了装扮,听到啸声越来越响,直如十七八人合奏琴瑟,要把山谷震荡。
“来了!”沉香子面容一肃,身子微微一颤。他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之急,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他不该回来,既以易容冠绝天下,就该在谷外以易容逃避灾祸。心头电光石火间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为什么要回来?难道他是想死在这个地方?
啸声如隐隐阴雷自远处冲击草屋,一波响过一波的声音令三人鼓膜震动,心神摇簇。
伴随了啸声在林间穿梭的是一个身材肥硕的圆脸胖子,一身睢蓝湖绉凉衣迎风飘展,鼓胀得如一面猎猎作响的酒幌。他个子虽矮,脚下奔得飞快,一步跨过近一丈之遥,整个人腾云驾雾地自远而近,眼看就要到达沉香子的居处。
沉香子扯出一个苦笑。他曾费了十年心血为这个家易容,如今不得不用到那一张假面。而他苦心营造的平静日子,终于到了尽头。
惊破
“来不及布陷阱了!侧儿,你和紫颜一起去,看能不能推动门前的石磨。”说完这句话,沉香子无力地躺在床上,暗恨自己连起床走路的劲力都不复存。
草屋前有个巨大的石磨,直径比侧侧伸开两臂更长,从未磨过东西,野草一溜儿繁茂地生长。侧侧卷起袖子用力一推,石磨纹丝不动,紫颜袖手旁观,看她或弯腰或挺胸,使尽千般气力。
不动如山。石磨就像长在土里的参天大树,不耐蚍蜉相撼。沉香子叹息的声音自屋内传来:“果然不成?”侧侧心急火燎,知道这是成败的关键,可紫颜也派不上用场,一时心下没了法子,难过得直想哭。
这时,紫颜从屋后牵来他那两匹白马,拴好了缰绳,轻一扬鞭。大石磨如被云朵托住,登即喀喀地转动起来,杂草尽数低头,被无情地碾作了尘泥。侧侧揉了揉眼睛,紫颜猛一拉她的手,疾退回屋内。
山崩地裂。侧侧前脚刚奔进屋,立即眼睁睁看到他们所在的地面凹陷下去,如一座陆沉的小岛直直坠向无底深渊。屋子里所有的器物酒醉般摇晃,屋外的两匹骏马万分惊恐,焦急地向天嘶鸣,奋疾扬蹄试图逃离开陷落的土地。但它们下坠得太快,大地骤然张开贪婪的嘴,一眨眼就干净地吞食了它们。
侧侧只觉头顶一黑,于不知觉中松开了紫颜的手,然后浑身一震,膝盖酸软跌坐下来。腿侧隐隐吃痛,手刚想撑地又被什么钝物刺中,弄疼了手心。她听不见爹爹和紫颜的声音,只有两匹骏马疯了般地不住狂叫,蹄踏声近在咫尺,仿佛下一脚就要踩在她身上。
侧侧忍不住惊惶地尖叫:“爹!”紫颜安然擦亮了火石,朦胧微弱的一团光芒及时安抚了她的慌张。她渐渐镇定下来,颤巍巍地向紫颜爬过去,是失去气力还是没了勇气,她分不清,只想尽快地靠近紫颜和那团光亮,这是眼前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事情。
紫颜丢下她走向榻上的沉香子,老人的被褥略显凌乱,却仍完好无损。紫颜移近火石,看到沉香子神智清明的双眼,当下放心了,问道:“麻药在哪里?”沉香子道:“玄麻汤在纱橱下面第三个小格!”紫颜折返过去取了麻药,奔到屋外用手压住两匹马的头,硬生生灌了进去。白马停止了嘶叫喘息,奄奄躺倒在屋外。
侧侧借了紫颜手上的微芒辨认外边的情形。石磨依稀还在,甚至家门口的那口井……那么爹的藏库、书房和药房一直掩埋在地底,是否爹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侧侧震撼地凝视不远处病榻上的爹爹,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她头一回深深疑惑,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这样移山倒海的手段,常人想也不敢想,隐居在幽谷里的爹爹竟能做到。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是为爹爹的手段,而是为暗处的对头。如此费尽心机抵挡的会是何样的敌人,她的脸不由白了。
紫颜伶俐地走回来,经过侧侧身边时,顿了顿道:“要扶你起来么?”她狼狈地摇了摇头,稍一用力竟能站起来,心头一片茫然。紫颜见她无恙,径自走到沉香子面前,道:“还有菜园子。”
侧侧听懂了他的意思,如果屋舍遁入地下,留在外面的菜园子是最后的破绽。沉香子叹了口气,道:“外边什么也不会有。”紫颜顿时明白,紧绷的脸终于露出稚气的笑容,道:“不愧是师父!”
他伸手抹去脸上青绿的易容,又拉过侧侧,细心地为她把之前的妆容卸去。侧侧全无心思地任他摆弄,满心是放不下的担忧。沉香子瞥了眼不知所措的女儿,她就如山野中娇柔的花,肆虐的风雨奈何不了她,闯入山谷的敌人却能轻易把她摘去。今次如果没有紫颜……他不再想下去,警觉地侧耳听了听,低声道:“噤声。那人近了,一个时辰之后再跟我说话。”
紫颜点亮了青釉镂孔灯,找了一处抱膝坐下,从容地阖上了眼皮。过了一会儿,侧侧听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居然睡着了。
沉香子的居处隐形后一盏茶的工夫,矮胖子站在先前草屋所在之处面色阴沉地张望。刚才,隐约有轰隆的声响从此间传来,然而,到了这地方却是一片无人迹的荒原,死气沉沉地长着茎蔓相连的野草。
“樗乙求见沉香大师!”矮胖子阴鸷的脸上浮起一丝嘲笑,声调陡然提高,把这句话远远地送出去。响声震动天地,侧侧忍不住在地下捂住了耳朵,拼命忍受这震天价的叫嚣之声。
叫了许久无人应答,空谷回音四响,樗乙现出狰狞的表情,死死扯住自己的面皮,对了空处骂道:“沉香老头!你不敢出来见我?我是来还你人情的!告诉你,这张脸我不要了,有种你就出来把它收回去!”他狠狠跺着草地发泄胸中的愤懑,每一脚震动大地,听得侧侧揪紧罗衣,在相距两三丈的地下,坐在紫颜身旁极力忍受。
沉香子缓缓立起身,盘膝而坐运功疗伤,争取到的喘息之机,不能白白让它流淌过去。
樗乙把面皮拽得生疼,手上乏了力,想到千里追踪至此,凭空失去仇人踪迹,大怒不已。他徒劳地东西南北纵横游走,掠出数里均不见半个人影,就好像失足入了空山。
樗乙不由回想起对方的能耐。当年的自己说不上玉树临风,却也自负容貌魁伟,年纪轻轻成了一帮之主,是何等威风倜傥。虽然他那帮主的位子,是杀了前任血淋淋地夺取来的,但江湖不就是弱肉强食?怪就怪他一时鬼迷心窍,看中了更高的地位,要站到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只有借助沉香子的易容。
他愤愤地想,一个狗屁易容师而已,居然在给了他一张想要的脸后,又慢慢地任这张脸自毁。这算什么,为死在他手下的人报仇?他的脸越来越丑,时常无端疼痛,害得他不得不四处寻求灵药,以求停止这无尽的腐蚀折磨。
终于,在一个神秘药师的指引下,樗乙服下了让他缩短身材换取安宁的秘药。可恨的是,那药师竟然也是沉香子所扮,更让当年受害者的家人旁观他的痛苦,美其名曰,藉此饶他一命。樗乙紧咬唇齿,在忍受体内惊人变化的同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杀死沉香子。
可是对方不愧是易容师,终日缥缈无迹,与黑白两道更有扯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牵连。一时听说某豪族将沉香子奉为上宾,改日又传言他被某帮派千里追杀。谣言纷纭,樗乙追查了几次,明白凭一人之力无法报仇,因此,在失去了帮主之位后投身权贵,耐心等待机会。果然,在樗乙几乎就要忘却仇恨时,沉香子的踪影再度现于眼前。
樗乙猛然忆起十数载寄人篱下,毅然丢下了眼前的安稳,暗暗跟上了沉香子。目睹仇人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迫至重伤,依旧凭借易容术逃之夭夭,只有樗乙没有被迷惑。他太明白沉香子的手段,甚至,为了能够独报大仇,缀在后面的他悄然抹去了沉香子来不及消除的踪迹。他深信,一个伤痕累累的易容师再怎么躲避,也不可能在山谷里逃过他的搜索。
可是,此刻樗乙越来越感到惊异。他晚半日进山,为的是不想在夜色中受伏,没想到竟会完全找不到仇人。他太过求稳了!樗乙握紧了拳头,知道是沉香子昔日的作为吓破了他的胆,以致于今次他一心想万无一失地杀死对方。
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樗乙眯起了眼,纵身跳到一株高大的香樟树上藏匿身形。山谷里定有什么古怪,他要慢慢把它找出来,等猎物以为没有了危险,就是猎人出击的时候。
一个时辰过去。
灯焰像一簇凝固的黄蜡,昏郁的光芒无精打采地燃烧着。侧侧肚子咕咕一叫,红了脸跑到旁边的屋子找吃的。三间草屋在坠落数丈后并没有塌陷,反显出石屋的本来面目,奇妙地与藏于地下的另外三间屋子浑然连成一体,像是最初就建造成这般模样。
沉香子静听了一阵,用极低的声音道:“地上虽无足音,敌人恐未远离,说话仍须轻些才好。”紫颜起身向沉香子施了一礼,问道:“可有法子出去看看?”沉香子摇头,答道:“再等等,未到时候。”紫颜也不急,重新坐下,琥珀色的眸子里流过一道光。沉香子抬眼,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像触到了冰玉的魂魄,耐不得侵人的寒气,不得不收回目光。
无法生火做饭,侧侧取来了馒头和水,三人默默无言相对吃了。吃过饭,静坐了片刻后,沉香子招了招手,对紫颜道:“安神堂有只象牙香木箱子,你见过没?”紫颜点头,眼睛里绽出神光,听沉香子道:“箱子的钥匙藏在花梨小木鱼里,知道是哪一只么?”紫颜又点了点头。沉香子续道:“那里面的东西,你挑喜欢的用,衣裳嘛……”紫颜接口道:“衣裳的话,徒儿自己就有不少,倒是想找件称手的……”
沉香子洞悉地一笑,“洞天斋里不全是没用的玩物,仔细找找,会有你想要的。”说完话,沉香子闭上了眼,重新开始打坐。侧侧不知这师徒俩到底在说什么,见紫颜一脸说不出的欢喜,出屋往安神堂去了。
侧侧悬了心,一动不动盯住门口。过了没多会儿,一身碧波纹瑞锦衣和一双软香皮靴首先闯入视线,再往上看,长脸微须,灰白无神的一张脸,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的死尸。
“哟!”他向侧侧打招呼。
明知道这人就是紫颜,还是忍不住起了寒意,侧侧从未见他刻意扮丑过,今趟吃了一惊,没想到如此惟妙惟肖。
见侧侧被吓住了,紫颜孩子气地朝她吐了吐舌头,继而手一抹,换回一张秀慧的脸庞。侧侧恍悟,爹爹叫他去取的必是人皮面具,过去曾说过制了百十张,想来都在那只象牙香木箱子里。她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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