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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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玉拉起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年在沉香谷见你时,我刚入门六个月。最初的三个月最是难熬,多亏了珠锦一直不遗余力地帮我。到一个新地方,谁都会有这段日子,没什么可虑。你会很快习惯这里。”她笑道,眉间扬起喜悦的神情,“坊主就快回来了,你是两位大师特意交代过的,等坊主亲自收下你,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侧侧一怔,道:“不,我不想靠青鸾师父的帮助,才让别人接纳我。”
“你……”
“六姐的话我懂了,我会让她们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如果光讲道理无法服众,我会稍多一点泼辣,如果她们想看我能做到何样地步,我会尽全力令大家刮目相看。”
侧侧一口气说完,心下默想,如果要成为青鸾,她不能再软弱地面对自己,面对他人。就像紫颜修炼易容,更多是在修心,她也要直面所有脆弱怯懦,让自己在文绣坊焕然一新。
绮玉注视她执著的双眼,那里有什么在悄然生长,霁月光风般的明澈。
“既然如此,我会看着的。不到最后关头,我不会出手助你,就看你的决心有多大。”
绮玉走后,侧侧依然执著地绣着霞帔,起码可以如瑶世,默默用自己的努力代替绣女们的抗拒。莫测的人心无非是肉长的,紫颜以易容术来看透它,她则要用织绣来量度。
爱恨贪嗔痴,总有一天,她会以针线探知人心,了悟悲欢。
“原来你还没死心。”
侧侧抬头,认得是其中一个年轻的绣女,叫莲萝。她收回目光,温柔地对了霞帔笑,“你看,这花样里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
莲萝惊奇地走近,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漫无边际的话。
“这是件逾制的霞帔呢。”侧侧抚着绣了一对眼睛的龙头,仿佛从漠漠空中看见小皇帝融融的情意,“那个贵妃,定是他心爱的女子。”
“你是说皇帝吗?”莲萝豁然懂了,眼中射出艳羡的目光。
侧侧沉吟,贵妃诞辰的这件霞帔已如此隆重,那凤冠上不知该缀满多少珍宝。只是终究是逾制,倘若终不能给予皇后的名分,单这桩错捏到御史手里,就是死罪。
皇帝的恩宠,可以庇佑到几时?
在冷漠森然的后宫,他的爱又能有多久不变,爱护那个女人到永远?
侧侧兀自痴想,莲萝推了推她的身子,道:“这霞帔既是皇帝特别看重的,到时日赶不完,就有大罪了!快把她们都叫回来为好。”
“勉强追回来也绣不好。”侧侧的双瞳像镀了金,纤瘦的身躯挺了挺,和气的笑容里腾地多了股决绝的狠劲,“在坊主回来之前,哪怕只有我一人,也会将这霞帔绣好了呈上去。你说得对,这是皇帝特别看重之物,容不得半点错漏疏忽,我们花多少心血,宫里有那么多明白人,自是一望即知。如今,这件活计交在我手上,旁人不肯费心是我管束无方,更须用数倍的辰光把旁人的份都补上。”她顿了顿,又坦然说道,“若一门心思尽在织绣上,谁有暇理会这些勾心斗角的纷争?”
莲萝怔怔地,只觉她身上有种动人的魄力,不觉说道:“……我来帮你。”
侧侧欣然一笑,递上针线,又凝神刺下一针。
莲萝折服于她明媚双眼里燃烧的决心,敛容正神,一心一意地开始刺绣。摒弃了私心杂念,她忽然察觉到刺绣一技的单纯与奥妙,那是从心底浮上来的一种执念,有如天工造化的神奇,令人沉醉自得。
门外两个窥视着的绣女,见状也闪进了屋,一声不响地坐下。
她们心下晓得利害,知道这件霞帔断然拖延不得。只是为了给侧侧一个下马威,怀了看好戏的念头,要看她如何窘迫羞惭,忿然作色。这是多年来玩弄新人的手段,她们曾经一一经历,此刻方自觉该羞愧的正是她们自己。
技艺的高下或能以时日弥补,境界的高低却是一时赶不上的。绣女们不是没见过风浪,从青鸾到夜笳等无不是此等人物,不想遇上一个新来的少女,亦能有偌大气魄。
屋内鸦雀无声,绣针刺破锦缎,云霞如烟似雪,漫漫而来。
此后几个时辰,绣女们陆续回归,剩了占秋一人赌气未至。
晚膳后,侧侧在花厅瞧见占秋,刚想招呼,对方冷冷瞪她一眼,拂袖而去。莲萝在旁插嘴道:“以前她仗了是坊主的挂名徒弟,颐指气使的,现下嫉妒你一来就要正式入门,心下难免不顺。”
“我确是幸运,但我不仅是凭了运气才能到这里来。”侧侧伸出十指,曾刺破过多少回,鲜血淋漓的,方有今日的巧手。莲萝若有所思地望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说到底,所谓运气,不过是千万次头破血流后,尚未粉身碎骨。
“不必强拖她回来,绣这种霞帔的机会,将来很难再有了。”侧侧如是说。
从宫中流出的逾制纹样,就算不会绝后,也已是空前。莲萝兴奋地点头,想像今后如何对人夸耀。侧侧望了占秋离去的地方,默然摇了摇头。
刺绣霞帔循序渐进地进行着,间中或有疑难,侧侧对了其他霞帔的样式推敲,很快自行解开。小皇帝的款款心意,在霞帔里展露无遗,而其中的风险碍阻,也从犹疑不决的花纹里流露。深宫幽秘的规矩,无人知晓的郁暗,齐齐锁在繁复累叠的绣样中,艰难地呼吸。
红缕葳蕤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
世间的重峦叠嶂,在这生花玉指下,成了裁金集翠的霓裳。
有时,侧侧会因了其中的一朵云彩,斜倚屋外阑干,想起一丝别离的情愁。
绣制衣衫,原来是与那主人对话,偷听背后的心事,也无意地泄露自己的故事。
瑶世和绮玉来探望了几回,见她与绣女相处甚安,放心而去。两人时常差人送些糕点果子和精巧玩意,侧侧从不私藏,一律让绣女们尽情挑选,自己捡最后剩下的取了。
她明白恩威并施的道理,偶尔的骄横独断,反令人敬畏景仰。当两个绣女为了谁下针更好而争吵,或是谁的纹样过了界,谁又弄错了该绣的纹路,她一句话抵得过数十句,斩钉截铁,敲金震玉。
“听我的就是了。”侧侧如是灌输诸女。
她是她们的眼、她们的手、她们的心,指引诸女绣出绝世倾城的纹样。
眼看青鸾就要返回文绣坊,占秋终于沉不住气,几次在屋外有意无意地走过。若撞上了众人,故意现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掩了眼底的一股热。
侧侧知她放不下颜面,找绮玉寻出占秋往日里得意的绣件。莺游蝶舞,鱼红鸭绿,有丹青难传的美妙,坊主的挂名徒弟实力可见一斑。侧侧赞叹之余,趁一夜风缓月明,敲开了她的房门。
占秋冷淡地开门,望见她手中的绣品,愣了一愣。
“请姐姐教我。”侧侧说得恳切宛转,明透的双瞳里并无心机,纯是对刺绣的痴迷。
“罢了……”占秋禁不住她的目光,再不摆前辈的架子,将脸上虚饰的骄傲齐齐卸下。她不好意思地拧了拧侧侧的脸,笑道:“你这个人呀……真是没大没小……”
两人坐了一夜,占秋将霞帔上已绣好的纹样细致地剖析分明,侧侧一点即明,聪慧的反应叫占秋应接不暇,愈发信服了她的判断。
“唉,难怪六位师姐对你客气有加。”东方露白之时,占秋打了个哈欠,半是叹息半是羡慕。
刺绣霞帔的十日,侧侧和绣女们如羽化的蝶、蜕壳的蝉,见证彼此的成长。她的性情依然温润如玉,但有时会陡然挑了秀眉,眼神偶尔掠过一道凌厉光芒,举手投足宛若行云流水,声气则是笑看世事的爽朗。
揽镜自照,她看到眉眼细微的转变,发呆地想,紫颜和姽婳也会有容颜渐变的时候吧?
想过又笑,那两人一个颜面千变,一个驻颜有术,唯有她自己,会将岁月的痕迹写在面容上,染了胭脂,皱了双眉,老了青丝。
辞风
晚春晴和的天气下,文绣坊内堆雪砌烟,贵妃诞辰所用的衣物正值最后赶工的时刻。侧侧流连在其他作坊,观看她们裁剪缝制吉服的经过,发觉每个人的技艺纯熟洗炼,绝无多余动作。
这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呢。她这样想,踏步时踮脚轻跳,飞扬的裙角里有淡淡的喜悦。
忽然,坊内响了一句清朗的叫声:“坊主回来了——”
这声音像一阵旋风,由文绣坊的前门刮到后院,激荡起阵阵涟漪。女工们放下手边活计,匆匆收拾好作坊,有序地出屋列队。四处一时全是人流,黑压压漫过青石板,站满了坊内所有街巷。
此时侧侧负责的霞帔已然完工,她没有交给瑶世,一心想留给青鸾点评。这是一次冒险,如同赤足走在沙堤上,凉凉的海水掠湿了足踝,不知深浅地往前踏去。
于是她捧起一只狭长的锦盒,思量着如何呈给青鸾。
绮玉含笑来寻她,一见她便知端倪,道:“你和我去见坊主。”侧侧的笑容里有一丝踌躇,问她道:“等拜了师,我该称青鸾大师‘师父’,还是‘坊主’?”绮玉笑道:“随你自己,我们尊称坊主较多些,有时想撒娇,大叫几声师父也是有的。”
行不多时,两人走近文绣坊内最大的一间厅堂,里外围了不少人。一种奇异美妙的声响自前方传出,像谁在空中细语呢喃,侧侧倾听了几声,神往地道:“这是丝鸣声?”
女工们见是绮玉来了,闪开一条路让过两人。视野开阔了,两人登即望见堂中放置的一架织机,庞大的身躯占据了堂中一半空地,却仿佛小巧的悬丝傀儡,顺从地被一名彩衣女子使唤来去。
千万缕各色丝线犹如垂柳飘扬,化作了那女子手中的绕指柔丝,和谐地发出共鸣声。
青鸾就在七彩的云端高坐,烟鬟雾鬓,娥眉淡画,是瞥一眼就刻在心上的容颜。她一身鲜华的织金妆花云缎,像勾人魂魄的珠玉,粼粼地闪烁流光。偶尔眼波一转,众人的心神当即跟随而去。
侧侧屏息凝望,能将衣裳穿出万般风情的,除紫颜外,当属青鸾。
青鸾身上的锦缎想是这台织机所造,一人即可轻松织就如此繁杂的花纹,简直惊世骇俗。相比之下,她手中的霞帔平淡无奇,与青鸾独创织机的奇思妙想根本无从比较。侧侧暗觉出自己的鲁莽,竟妄想以此得到师父青眼相看,是她太小觑文绣坊了。
“好啦,你们可都看清了?”青鸾秀睫一眨,剪水清瞳露出笑意,忽地射向侧侧,“你就是紫颜和姽婳说的那人吧?”
侧侧脸上泛起一抹嫣红,轻声道:“是,我叫侧侧。”
青鸾招手,指了指身边,“你来试试。”
侧侧环顾左右,仙织等人鼓励地望着她,心中一定,将锦盒交与绮玉,径直走到青鸾身边坐了。轻杼飞滑过丝线,簌簌响动丝鸣。她轻颦浅笑,轻捷地捞住梭子,学青鸾熟练地操纵着织机。
她像是前世就明白它,知道该如何牵引它的手臂,在看似杂乱的无数丝线中自由舒展。
青鸾点了点头,朝诸女指了侧侧道:“今后,这就是我门下第七位弟子。”
侧侧连忙起身,对了青鸾行礼。青鸾扶住她,笑道:“拜师的礼数不急,日后慢慢补上。这台织机你既会用了,要劳你教给她们。”侧侧应了,两旁的织工随即向她欠身,齐声请她指教。
交代完了琐事,女工们随即退去,留下她们师姐妹七人围住青鸾。夜笳立在织机边,如画的面容上依旧是一股子冷,侧侧看惯后就辨出其中的柔软来,反而觉得亲切。
青鸾转动视线,叫绮玉打开锦盒看了。像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