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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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孟剑卿与延福伯已找到山洞深处堆放的铁箱,孟剑卿点检数目,铁箱共有六十四口,很显然那艘小船一趟是运不完的,延福伯的意思是,先全部搬到河边,再一趟趟运上海船;孟剑卿却以为,这一来一回,费时不少,只怕夜长梦多,于是议定,分出两人伐竹,十四和十七就近在岸边做竹筏,力求一次运完。
饶是大家尽力赶工,也直到冬日西斜时分,才能够装载好铁箱,由小船在前,领着六张竹筏,顺流而下。
两岸的山峰倒映在河道中,暗沉沉的近于暮色了。前方河口处,蓦地里明亮起来,海面上金光点点,远远望见泊在巨礁后的海船上,媚红凭栏而立,正向这边眺望。
延福伯皱起眉头看向孟剑卿。
他自然知道媚红在看什么。
孟剑卿心中一热,仿佛是游子归乡、乍见倚门而待的家人,不禁向媚红挥一挥手。
媚红也轻轻招一招手。
孟剑卿暗自一怔。
媚红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太镇定了一点?眼见他们满载而归,以她平日里的做派,那是必定要弄出一点儿花样来,向他们表示她的欢喜的。
小船驶近,海船上垂下长绳,孟剑卿背负着媚红嘱托的那个梳妆台,抢在延福伯前面,抓着长绳爬向甲板。
即使是延福伯,也不能不暗自感慨孟剑卿的利落身手。
眼看孟剑卿翻身越过栏杆落向甲板,媚红身后突然滚出一个人影,挥刀砍向孟剑卿刚刚踏上甲板的双脚。
孟剑卿出刀比他更快,沉身反手一撩,引得那柄单环刀斜斜劈向右侧,孟剑卿随即向左侧踏上一步,逼入了那人影的近身处,左膝撞在那人的左肋下,那人影吃痛,向侧后方翻滚出去之际,顺手将媚红扯倒,右手刀回过,架在了媚红的脖子上,厉声喝道:“住手!”
孟剑卿慢慢站直,横刀胸前,注视着对方。
这穿着暗青色鱼皮水靠的中年男子,并不是媚红带来的家人。
延福伯在小船上焦急地叫道:“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那中年男子拖着媚红,一步步靠近栏杆,站了起来,让延福伯看清楚刀下的媚红,喝道:“谁也不许动!”
媚红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着。
孟剑卿迅速扫视了周围一遍。
船舱中是否还有这男子的同伙?
他放慢了声音,以免刺激那中年男子,说道:“你想要什么?”
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着他,此时定下心来,看清自己面前的对手居然是一名锦衣卫校尉,不免吃惊,一边暗自忖度着手中的人质对这校尉究竟有多大的威胁力,一边喝道:“先放下你的刀!”
船舱中又闪出两名身着水靠的男子,看样子只待孟剑卿一放刀,便要将他制住。
孟剑卿略一迟疑,那中年男子手上加力,刀锋已在媚红的颈脖间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孟剑卿的目光扫过媚红。两人目光一触,即刻闪了开去,媚红颤声说道:“孟校尉,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孟剑卿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媚红的意思,向后一退,冷冷说道:“我得先救我自己!你就好自为之吧!”
当他后退之际,那中年男子已经发觉情形不妙,但是已来不及叫同伴小心。孟剑卿已在后退的同时旋身出刀,自下而上斜斜划向那两人的下盘,两人仓促间沉刀一格,首当其锋的那人,被孟剑卿借着旋身之力堪堪击中刀身,恰是旧力已近、新力未生的一点,不由得虎口震裂,单刀再握不稳当,也亏得那人见机得快,迅即向侧旁一闪,让同伴迎上了孟剑卿的下一刀。同伴架住了孟剑卿去势将尽的一刀,反腕将他的刀压了下去;那人立刻自后方扑来,连人带刀砍向孟剑卿的后背。
孟剑卿突然撤刀,就地一滚,方才压住他的单刀自他头顶掠了过去,削掉了一片帽檐;而自他身后扑来的那人,收势不住,几乎误伤了自己的同伴。
孟剑卿一脱出两人合围之势,便纵身扑上了船舱,两人只当他要逃走,急追过来,孟剑卿却在舱顶拧腰转身,大喝一声,凌空扑了下来,刀挟风雷,逼得那两人几乎睁不开眼来,面皮生痛,仓皇后退之际,已是迟了一步。
媚红眼看着那两人连叫都未曾叫得一声,便被这凌空一斩当头劈翻在甲板上,身首异处,四肢不全,鲜血喷泉一般迸射出来,不觉心中一寒。孟剑卿劈倒这两人,落在甲板上,略顿一顿,立时又纵身跃上了舱顶,看样子竟是打算自行离去了。挟持媚红的那中年男子,尚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见他欲走,一时失神,脱口叫道:“喂,你——”
只这略一分神之际,孟剑卿蓦地里拧身挥臂,左手中暗暗握住的一柄短刀激射而出,在夕阳中划出一道新月般的弧线,凌空砍入了那中年男子的右肩,洞见骨髓。
那中年男子惨叫起来,单刀当啷落地,也亏他反应够快,左手迅速扣向媚红的脖子,却不防媚红身手灵活远过于寻常女子,且又镇定,刀一离颈,便飞快地拔出发环上的一枝银簪,反手向后乱插,那中年男子大叫一声本能地伸手捂向被戳中的右眼,踉跄后退,忽地警醒,又探臂抓向媚红,却抓了一个空。
媚红被孟剑卿挥出的长绳拦腰缠住,奋力拖了开去。
孟剑卿也在同时跃下船舱,左手接住媚红,右手中短刀掷出,仍取弧线,自侧后斜斜砍入了那中年男子的左腿弯,去势犹自未尽,几乎将整个左腿砍了下来。
中年男子惨叫着扑倒在甲板上。
至此延福伯才攀着绳索爬上甲板,目瞪口呆地看着甲板上的斑斑血迹。
媚红听得到孟剑卿剧烈的心跳。他紧搂住她腰肢的左手,在微微地颤抖。
而她自己也是手足酸软,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酸热的、泫然欲泣的欲望。
【十、】
孟剑卿随身带得有金创药,三两下替媚红敷上药、包扎好颈上的伤口,让延福伯守着媚红,自己转身走向那名倒在甲板上痛呼挣扎的男子,离他丈余开外,停了下来,冷眼打量他片刻,忽地挥出长绳,缠住了他的脖子,拖了起来,长绳舞动,转眼间已将那中年男子捆得结结实实,左手在前,右腿在后,吊在了桅杆上。
延福伯低声说道:“这个姿势,叫‘仙人指路’;一捆上了,便是好生生的一个人,也撑不过三个时辰。这小子到底是锦衣卫出身,捆人当真是一把好手。”
他话里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媚红忍不住微微一笑,心中却又生出丝丝寒意。
被吊起来的中年男子,惨叫已变成了哀嚎。
孟剑卿手中又多了一柄短刀,注视着那男子说道:“锦衣卫中的大刑小刑,共有一百零八种,不过我只学会了其中一种,你可想知道?”
不待那男子说话,他又道:“我是用刀的,所以我学了蓑衣刑。你一定也听说过对不对?所以才会显出那种样子来?”
中年男子的脸上,恐惧之色看得清清楚楚。
媚红与延福伯对视一眼。
他们都听说过这有名的酷刑。皮肉片片碎割,如蓑衣披身,略一碰触,便痛彻心肺,偏生一时半会又死不了。
不是善用刀者,的确施不了这蓑衣刑。
孟剑卿突然纵身而起,掠过那中年男子身边时,短刀挥出,再落下时,那中年男子的左颊之上,已经披下三缕面皮,鲜血丝丝,他的嚎叫声,陡然拔高。
孟剑卿收刀身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问,你答,我满意了,便会给你一个痛快。”
他左掌中已扣了一枚药丸,弹指射出,送入那男子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不过转瞬之间,全身的疼痛,已麻木不觉。
中年男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孟剑卿又道:“这药的效力,只有一盏茶功夫。”
但是哪怕只有半盏茶的功夫,也已是皇恩大赦了。
孟剑卿看那男子的神色,心知已是时候,当下问道:“你们共有多少人?船在什么地方?”
中年男子不敢迟疑,立刻答道:“十三人,船在岛的西面。”
孟剑卿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们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一一答来,原来他们的为首者也是方国珍旧部,所以知道岛上藏宝这个秘密,只因方姓者被迁往各地居住,监管严密,所以一直未得机会;直到近几年,时日已久,地方官未免慢慢松懈,这才让他找到一个机会,假死逃亡,费得两年时间,召集了一些人手,无非冒死求财之徒,约定到手后按人头均分。选定年关时节出海,为的是海上来往船只稀少,不虞走漏风声,谁知靠岸后发觉岛的另一侧居然有炊烟袅袅——
听到此处孟剑卿扫了媚红一眼,媚红张张口,心中大是懊恼。她在船上生火,原是准备晚饭来着,谁知会遇上此等事情?
那男子继续招供道,见有炊烟,他们派出四人前去巡视,潜上海船,袭杀了留守的三名媚红的家人,自己这方也死了一人,本待将媚红也杀掉的,只因媚红说还有人在岸上寻宝,这才留下她来诱杀其他人。
媚红已走近,仰望那中年男子,忽而问道:“你们为首的人,叫方什么?”
中年男子只答不知。
媚红又道:“当年负责在这岛上藏宝的,是方国珍的堂弟方国豪;运送宝藏的士兵,事后都已被灭口。方国豪那时还未曾娶妻生子,怕万一自己死后再无人知晓这个地方,便又告诉了他的妹妹方国香。方国香死得早,将这秘密还有她的女儿托给了一个信得过的人。方国豪是不是也将这秘密托给了你们?他还在人世吗?”
那中年男子瞪视着媚红,脸上突然显出见了鬼一般的神气:“你——你是国香的女儿!”
媚红心头怦地一跳,定定神才道:“如果你是方国豪,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自己?”
那中年男子急忙说道:“那个梳妆台!我在藏宝时,起了私心,拣了些珠宝,都藏在那个梳妆台中,又将那个梳妆台单独藏在石洞的最深处,在上面移栽了一颗巴掌大的石钟乳作标记,准备将来找机会拿给国香做嫁妆!”
孟剑卿解下背负的妆台。
中年男子叫道:“啊,就是这个,第一层里面装的是——”
媚红尖叫起来,截断了他的话:“不用说了,我相信你!”
中年男子,哦,不,应该是方国豪,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忽地又惨叫起来。
药效已过。
媚红急道:“快给他药,放他下来!”
而此时,一点残阳最终掉入了西方远远的群山之中,海面上立时昏暗下来,寒风四起。
【十一、】
孟剑卿削掉了方国豪脸上披垂的面皮,给他敷上金创药,看媚红忙碌地为他包扎伤口,时不时投过来埋怨的目光,以及方国豪上下打量他的隐含不善的目光,暗自一沉吟,略略退到一边,说道:“方前辈,你们那边还有些什么人?请你简要说明一下。”
方国豪一一说来,九名同伙无非都是闽浙间的山贼水寇,而又以号称“铁线蛇”的武夷山巨盗田三巡最为悍滑难缠。这九人中,至少有三人的水性好到足够他们潜上这艘船,其中就包括那铁线蛇田三巡。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方国豪已经觉得无法支撑,媚红本有许多话想要与他说,此时也只能由得他沉沉睡去。
孟剑卿看一看舱外。延福伯正在督促手下,用绞盘将铁箱一只只吊上船来,运往底舱中放好,此时只余下最后两只了。
媚红望着舱外的沉沉暮色:“那些山贼水寇,见我舅舅久出不回,必定会生疑,我们尽快开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