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全文+番外 完-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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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没有推门进去,出了医院,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疲惫,烦躁,内疚,担忧,恐惧,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七月初去给尹航扫墓,严澄宇提醒老婆,一会儿看见梁诚做好心理准备,半个月不到,他瘦得厉害。这是刘冬予第一次来到尹航墓前,严澄宇正式把新婚的妻子介绍给不能参加自己婚礼的兄弟。仍然是梁诚用清水和毛巾认认真真地擦着墓碑,可是严澄宇哼起《Tears in Heaven》的时候,他没有出声。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ill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也许,尹航还会记得他,可是,很多都已经不同了。
从公墓出来,刘冬予跟梁诚说,她有个病人在波兰大使馆工作,刚入申根的国家,可能会管得松一点儿,她回去联系联系,试试看。虽然申根国各个使馆是连网的,拒签记录查得到,但通过熟人可能还有一线希望。
回到宇诚,梁诚发现右腿小腿迎面骨的位置有一块乒乓球大小的红斑,基本看不出伤口,摁一摁挺疼。他没在意,心想大约公墓里的蚊子、虫子比较壮,过几天就会好了。三天后,红斑大面积扩散,摁不摁都会疼;一周后,他已经不能自己开车了,一阵一阵的,疼到不借助支撑物走路都困难。
严澄宇直接把梁诚拉到刘冬予所在的医院。皮肤科,外科,全都看了;该做的,不该做的化验,全都做了,每一项结果都是阴性,只有血沉和免疫球蛋白两项指标略高。皮肤科的副主任说,一定不是免疫类疾病,一定不是感染类疾病,也可以排除传染的可能,可究竟是什么病,难下定论。要不,再去神经内科做个肌电图?
刘冬予很抱歉,她作为外科主治从未见过类似的病例,她说,人体不是按科分的,可医生是,有的时候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把病人推到别人手里,就好像你做的这些化验,可能有少一半都是没用的。我们医院虽然也是三级医院,但是……协和,空总,中日……找皮肤科最好的医院,挂专家号吧,别耽误。
梁诚被强制送回了家。梁易虽然还是绷着脸,可是看到儿子回来八个月变成了这样,心里自然不好受,梁老太太更是躲在自己屋里哭。
那些天是在四处求医问药里度过的,药力虽然能减缓梁诚腿上红斑的扩散速度,但疼痛始终得不到大规模的缓解。他觉得那种疼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仿佛长在身体上一般,不会觉得多么锤心刺骨,但是却折磨得让人发狂。他甚至希望,能用另外一种痛苦去转移他的注意力。当梁诚出现在公共场所的时候,比如医院,比如波兰大使馆,已经开始享受残疾人的待遇了,总会有好心人伸手扶他一把,帮他递下东西,或是给他让个座位。他在心里冷笑,果然是人间处处有真情。
在医院的诊疗床上,梁诚等着操作肌电图的大夫。
女大夫问他:“家属来了吗?”
严澄宇探头进来。她看了一眼,又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了。
严澄宇站在门外,听得手心冒汗——这究竟是个怎样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的检查?
女大夫一遍一遍地说,忍耐一下啊。然后,她又说,电完了,现在换针,再坚持一下。诶,这儿不能接电话!病人,赶紧挂了!坚持住,用力,用力……好了,恢复一会儿吧。家属,进来扶一下,门口椅子上坐一会儿再走。
严澄宇搀着他,梁诚进去的时候拄着手杖可以迈步,出来的时候已经步履维艰。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脑门的冷汗,手里一直攥着手机。
“还行吗?”严澄宇问,“幸亏没让老太太陪着,我跟外头听着都不行了。”
梁诚嗯了一声,点点头。
等他缓了一会儿,严澄宇又问:“刚才谁来的电话啊。”
“波兰大使馆。”
他不敢再问了。
取了结果,见了医生,仍旧是不能确诊。严澄宇扶着梁诚坐进车里,他一只手摁在脑门上,闭了眼睛,像是怕光,或者是怕吵。
“要不,多歇会儿再回家?”严澄宇试探地问。
梁诚把扶在额头上的手拿下来,睁开了眼睛看着严澄宇,“波兰给我签了。”
“那不挺好么。”他看着梁诚,觉得他脸色苍白,眼睛里水濛濛的,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签是签了……”梁诚顿了顿,又说:“他们说,我护照上有德国拒签的章,所以,我可以去除了德国以外的任何申根国家。”他笑着,眼圈就红了,赶紧闭上眼睛把自己更彻底地缩进车座里。
严澄宇只能看着,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前几天,梁诚问过刘冬予,他只求一条——坦诚相见,实话实说。刘大夫未加隐瞒,说不是得了病去了医院就能治好的,尹老太太什么样,你也看见了。也不能光怨我们当医生的没医德、没医术,现代医学对付个感冒还力不从心呢,其实常用药就只有那些,治什么病都是它们。我本来还觉得西医在外科上有绝对的优势,这次确实打击我了。看造化,要不,再看看中医吧。
梁诚说:“我回来九个多月了,一次都没联系过她。那天在公墓,冬予跟我说完,我其实是想,如果波兰还是签不下来,我就问她毕业以后愿不愿意回来找我,我等着她。”他叹了一口气,声音显得特别无力:“拳头儿,回来之前,我把所有的结果都设想了一遍,可是最差的都没现在差。我没想到尹默会做得这么绝,也没想到我是这种下场。这些天,光专家号就挂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医院,有名的,没名的都跑遍了,能做的检查一个也没落下,刚才那个,真挺受罪的。我现在,什么什么都赔进去了,没法赌更大的了,就这样吧,无所谓了。跟头我已经摔得够多了,没必要接着把剩下的那些都摔一遍了。”
这九个月的日子,梁诚经历到怕了。他觉得自己陷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不得抽身,身边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很敬业,都按部就班地演着各自的角色,都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着,唯独他转过身,往回跑了。尹默很敬业,矢志不渝地认为他们情比金坚;老人们很敬业,盼着有一天儿女承欢膝下,共叙天伦;拳头儿很敬业,始终如一地相信他跟尹默会共结连理。最不敬业的就只有他,从他说出“我不能和默默结婚,我得回德国,有人等着我”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的敬业都轻易地被他毁了。他背弃了自己的誓言,打碎了父母的希望,辜负了朋友的信任,所以老天惩罚他,任他再怎么深情,再怎么不舍,都不给他一个成全。这叫人算不如天算!
周围有人在说话,下午是三十八度一,快退烧了。梁诚打了个冷战,胸口上有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似乎是听诊器。他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床边坐的是尹默。自己好像清醒些了,可是怎么到的医院,怎么躺在这张床上,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默默,帮我倒点儿水吧。”杯子口抵在干巴巴的嘴唇上,他艰难地咽了几口,道了声谢谢。
“他们刚回去,我陪着你。”
“嗯。”他应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床上的人,不再有任何反应,连呼吸都低不可闻。尹默的手握住了梁诚的手,那只手因为输液而异常冰冷,手指扫过那道伤疤,触感明显。她把自己的掌心贴在他的指尖上,想把它们暖和过来。尹默从上午就一直守着他,她想他赶紧醒过来,可她也在害怕,怕他在恍惚间叫出别人的名字,还好,他就一直只是昏睡着。
严澄宇临走的时候跟她说,梁诚没法回德国了,他似乎要放弃那个等着他的人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即便他会留在国内,会离开另一个爱上他的女人,背叛的背叛,也不等于回归,他永远都不是她的了,又或者,他从来就不是她的。时至今日,尹默还是不愿意承认,她希望梁诚的内疚能把他永远地留在自己身边。就算当初她捏造谎言的初衷与此无关,可如果不是自己一遍一遍地对他说,“我不会跟别人说是你带我们去游泳的,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在场却没能救了我哥,我不能让别人怪你。”可能梁诚根本不会把尹航的死当成他不得不还,又不可能还清的债。
严澄宇在婚礼的前几天还问过她,是不是心碎了。她说,都碎成末了。
他又问她,是不是特别伤心。她说,已经没那么伤心了,只是不凑巧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
他最后问,那你怪他骗了你吗。她说,没法怪,上当受骗的都是那种想贪图点儿什么的,要不,就是一开始就存心要骗别人的。
严澄宇抱了抱她,说,尹默,你还没恭喜我呢。她说,好好对冬予,她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们会很幸福。
尹默知道,严澄宇自始至终都在帮她,可是他却算漏了一点,梁诚对等着他的那个人真心交付,会爱到这个份儿上。当不甘的怒火和丢人显眼的狼狈都过去以后,她终于明白,一个人生活的重心永远都应该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放在别人身上。否则,当有一天那个人从你身边离开以后,你的生活就再也没法继续了。
护士来拔点滴,梁诚醒了。
尹默抓住他那只冰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磨蹭。泪水在尹默的脸上流淌,他的手掌也跟着变得湿漉漉的。
梁诚从床边的小柜子上摸了包纸巾扔给她,力气不够,距离尹默的手还有好大一截。可能因为生病,他沙哑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些鼻音,“擦擦,别哭了。”
她不理会那包纸巾,仍旧攥着他的手,呜咽着说:“你怎么都成这样了?”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他笑笑,又说:“默默,发烧是因为着急上火,这不是快好了么。让虫子咬了是我自己没理会……说不准哪天挽救人类,拯救地球的任务就落我身上了。你说,叫什么侠好?”
尹默伏在病床上哭了,她觉得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下一次了。
梁诚出院那天,天气闷热,他的身体恢复了些,腿上红斑扩散的趋势也已经被遏制住,但还是持续地疼着,好在靠着手杖,他还能走。
他给德国的银行,保险,手机公司发了传真,把车钥匙以及购车合同等相关文件邮寄给了友人,除了最后的一个电话,他跟德国就再也没有关系了,如果还有,那也只是工作。该打的电话终究还是要打的,他不能让庄严就那么自以为是地等下去,她才二十六岁,是个前程似锦的好姑娘。他一个人受罚可以,但是不能让她跟着连坐,他都庆幸,她不在他身边,幸好不在。
或许自己对庄严不太公平,可是他骗不动自己了,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早就想找个借口把这样的日子结束了,哪怕连爱情也一并结束掉。“爱”这个字里致人死命的东西比比皆是,他怕了,要躲开,远远地躲开。
其实,想要的未必真的得不到,可最让人难受的,往往是执拗地伸手要过以后,却没有接过来的勇气了。
(二十五)哀莫大于心不死
庄严每天的生活一成不变,按时到办公室,工作到十二点半,和同事吃午饭,发会儿呆,继续工作,天黑回家。明明什么都跟以前一样,可是她觉得很多都变了。
下班前,她会在办公桌的台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