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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人 [出版书]-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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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明举不管,只将头扭向角落里的严凤楼:“凤卿,我要同你好好说说话。”再不顾满堂的诧异,大笑著转身而去。

  凤卿,多少年没听他这么喊。严凤楼乍一听闻,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及至看到坐在主席上谈笑风生的他,徒然觉得陌生。

  身边有人推他:“严大人、严大人,还不快敬一敬顾大人。来呀,快来,你这南安县丞才是今天真正的东道啊!”

  催促的声音太大,落到顾明举的耳里。他低下头用筷子去夹碟子里光溜溜的鸽蛋,暗案在心里发笑。再抬头,受不住催促的严凤楼果然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他眼中眸光闪得太快,却还是叫顾明举捉到一丝懊恼与无奈。不由自主地,嘴角忍不住就要往上翘。

  灯火下的严凤楼有一双沈如深渊的眼,嘴角略微向上弯了一分,笑容浅得几乎看不见。他低声说:“顾大人,下官敬你一杯。”目光炯炯,有端正、有肃穆、有生疏,唯独没有当日的熟稔与亲密。

  顾明举放下玉箸,举起自己的酒盏来同他相碰,有意无意地,执盏的手指刻意轻轻擦过他的:“你我不必这般客套的,凤卿。”他刻意低头去看他顿在半空的手,最后两字低微好似情人间的耳语。

  严凤楼的动作只是凝滞了一刹那,旋即便爽快地抬手将酒饮尽:“下官不敢逾距。”恭谨有礼,将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俱都藏进那双看不出情绪的墨瞳里,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

  “严凤楼啊,你还真是……”顾明举连连摇头,适才志得意满的笑容全数凝固在了眼角。他放下酒盏用错综复杂的目光看他,视线一路落到他圈著杯盏的指,纤长依旧,只是关节上覆了一层经年握笔的厚茧,“我原想说,在下醉意深重,怕是要在府上叨唠一晚。现在看来,严县丞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官驿据此不过数里,内中一切诸备,均按张大人吩咐安排妥当,大人尽可放心入住。至於府中,仓促之间,恐怕伺候不周,反令大人不适。”严凤楼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注视,口中略作停顿,继而又道,“举朝皆知,顾侍郎是天下第一的好酒量,纵饮一夜依旧条理明晰,圣驾前对答如流。又怎会为区区几杯薄酒所困?”

  “还是凤卿你设想周到。”顾明举垂下头连连称是,一手取过细颈的酒壶来将手中的酒盏注满,“来,让我敬你一杯。”

  严凤楼见他仰首一饮而尽,便也要举杯,方抬手,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茫然间抬眼,恰是四目相对,灯下的顾明举眉梢眼角无一处不是温柔:“别喝了,酒不是好东西。”

  一错神,仿佛穿梭时光又回到了当年。胼手胝足,竹马情深:“那你喝的又是什麽?”

  “酒。”他直白地回答,眼中像是划过了什麽,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看不清,“可是我们不一样。”

  严凤楼垂下眼,等著他继续往下说。

  顾明举却也沈默了,只是抓著他腕子的手却迟迟不肯松开。

  堂外的戏台上又开出一场你来我往的热闹武戏,鼓点急催铜锣震天,十八般兵器撞到一处砰砰作响。一声接一声的叫好声里,张知府喝醉了,吊高了嗓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著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慷慨自白,兴尽处忽而大笑,忽而又嚎啕痛哭。

  有人上前劝他,有人醉言嘴语地附和著他,更多人举著酒杯三三两两滚成一团,划酒令、猜酒拳、议论台上那小旦的脸蛋与细腰,呼呼哈哈笑个没完。

  边上有一盏烛台,里头的灯芯似乎快烧尽了,火苗小小的,好似随时会灭。严凤楼看了一眼顾明举箍在自己腕上的手:“大人,您远道而来必然疲累了,还是早些回驿馆休息吧。”

  言罢,暗自发力挣开他越收越紧的束缚。未等顾明举开口,他双手捧杯,折腰向顾明举一敬:“顾大人敬下官的,下官岂敢不从?”满满一盏清酒,他同样仰首一饮而尽,不差分毫。

  顾明举忍不住闭上眼道:“严凤楼,我记得你说过,做人最愚蠢的行径就是逞强。”

  “你记得?”传闻中,向来只有沈默这一种表情的南安县丞却反而笑了,清浅的笑容许是因为饮酒的关系,隐隐透出几分激昂与压抑,“顾明举,那你可记得,你曾说过,今生再不入南安半步!”

  酒盏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然扭过头不肯让顾明举看他的表情。

  “凤卿……”

  再不说其他,严凤楼背转过身,拂袖而去。

  “顾侍郎自京城而来,大人中途离席,怕有不妥吧。”静悄悄的书斋内,红衣的女子捧一盏热茶推门而入。

  严凤楼独自一人坐在桌后。桌上只点一盏油灯,堪堪照出他身后架上一部又一部厚重典籍,光影交错,仿佛稍有不慎就会重重落在他的肩头。

  “张大人会照顾周全的。”

  “将事推给旁人,这不是大人的作风。”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置在他手边,女子眼中流露出几分了然。

  严凤楼始终看著窗外,秋风飒飒,吹得院中的枯叶擦著地面“沙沙”作响:“我只是……只是……”

  “大人还是不惯於这些迎来送往的应酬?”女子有一双慧黠过人的眼,一眨一眨仿佛能看透人心。她追著严凤楼的视线往外看,目光落到远处飘渺的灯火中,耳边似乎还能隐隐听得自前院传来的阵阵喧哗,“奴家总觉得,比起做县丞,大人还是更适合做个书生。”

  “你也这麽说?”严凤楼讶异,不想招来她的好奇。

  “还有人同奴家说过一样的话?”

  严凤楼慢慢地点头:“嗯,他也说过。”

  “谁?”她大惑不解,睁大一双美目恨不能知道所有。

  严凤楼好似陷进了不为人知的记忆里,墨一般乌黑的眼中尽是故去的云烟:“读书就是为了求取功名。倘若为了功名,不管做什麽都该是应该的。因为说到底,读书也不过是一个手段而已,与阿谀奉承、口蜜腹剑、暗箭伤人一样,都只是一个为了做官的手段而已。我没什麽资格去指摘旁人的作为,同样为了自己的前程,大家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答非所问,女子若有所思地听:“既然如此,大人又为何要做官呢?”

  那时节,也有人问起:“凤卿,你为何做官?”

  那时节,自己这般回答:“为泽被一方百姓。”

  再寻常不过的答案,他却“哈哈”地笑,满脸满脸都是不信。笑完后,他长长久久地叹息:“严凤楼啊严凤楼,你真是……”后面的即使他不说,严凤楼自己也明白。

  “飘雪,我当真不适於为官?”

  避而不答先前的问题,严凤楼反而转过脸来一脸认真地发问。

  唤作飘雪的红衣女子一时有些怔忡,半晌后释然笑道:“无论如何,在奴家心中,严大人是个好官。”

  前院的酒宴该是散场了,再不曾听到半点声响。耳畔“沙沙”的秋叶声似乎也止了。严凤楼忽然间不知该对眼前的女子说些什麽。

  她却已经喋喋不休起来,仔仔细细地叮嘱他,一定要喝下那碗热茶,那是醒酒的,免得明早醒来犯头疼。她说,她会去差人通报张知府,严县丞喝醉了,怕是醒不来送顾侍郎去官驿。她说,她会让家人们将前院打扫干净,请大人不必操心。

  她行到门边,刚要打开房门,忽而又猛然回头,却是一脸肃穆:“其实奴家同大人一样,也不喜欢那位顾侍郎。那位大人的名声不好,登得太高,将来也必然摔得更痛。”

  风声呼啸,吹得房内唯一的一盏烛火摇摇欲坠,严凤楼捧著女子送来的热茶,忽然觉得手脚一阵冰凉。

  第二章

  南安县的秋天其实有不少耐看的景色,比如石塔边的湖光山色,比如城郊南安寺外的红枫,即便哪儿也不去,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驿馆里看看窗外的落叶,也不失为一种风雅,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东城南安书院里的幽幽墨香。

  不知是张知府的授意还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提点,日理万机的严县丞特特差了人来陪侍郎大人出游:“说是近来石塔湖边有庙会,热闹得很。南安寺虽小,不过方丈是位得道的高僧,周围十里八乡聚了不少信徒,香火倒也过得去,闲时去参拜参拜,兴许心愿就成了。近来秋高气爽,登高赏枫正是好时候,大人如若现在启程,还可在寺里用一餐斋饭……”

  顾明举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著侍从絮絮陈述,严凤楼精进了,长长短短的行程安排得有模有样事事周到不说,还甚是贴心,样样比照著顾明举的喜好而设。最难能可贵的是,贵客所到之地处处有人殷勤作陪,半点毋须县丞出面。勤於公务的县丞大人大可以安安心心地躲在他的县衙里,任凭驿馆这边刮风下雨电闪雷鸣。

  “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夸夸他?”他轻松地调笑,话语间里甚至带一点点骄傲。

  一旁的侍从被吓到了,呐呐地止住了滔滔不绝的叙述:“大人说的是、是……”

  顾明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回头看窗外。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正站著严凤楼遣来陪他游城的人,除了本县的几位县吏,还有本地的乡绅、几个老学究,另外有三五个年轻的读书人站在他们身后,应当是南安书院里成绩出色的学生。

  年轻人里那个为首的学生顾明举认得,正是当日在城外时,搀著严凤楼起身的那个。当时虽是匆匆一瞥,这学生锐利的目光却令顾明举印象深刻。

  杜远山,说是南安书院里功课最好的学生,写得一笔工整方正的好字,甚得县丞严凤楼欣赏,是时常出入县丞府邸的少数严凤楼知交之一。杜家世代经营米行,传到杜远山父亲手中已是第四代,算是城中富户。

  这世道,纵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士农工商之分古已有之,商户虽家财万贯,论声望却总不能同清贫如洗的读书人相比。所以,杜家老爷对这个天资不差的儿子可谓寄予厚望,殷殷盼著杜远山能在两年后的科举中有所斩获,也好光耀门楣告慰祖宗。

  “简直就是个小严凤楼。”

  一边回想著侍从们送呈来的消息,顾明举一边透过格窗细细打量著院中的杜远山。那是个个子颇高的青年,站在一众举止拘谨的同龄人里,从容自若的神情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只是毕竟阅历尚浅,不懂得收敛锋芒,顾盼间依旧难免几分青涩与读书人惯有的纯真。

  顾明举眯起眼,指著窗外对侍从笑道:“当年的严县丞也是这副模样呢。”

  心思玲珑的侍从应和说:“是吗?想不到那个闷葫芦一般的严县丞年轻时候也挺俊的。”

  顾明举不答,继续看了一会儿,方慢慢收回目光:“那时候的凤卿比他标致多了。”

  侍从於是又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说严凤楼没有那麽高,脸庞也柔和些,但是千好万好,天底下终是我们顾侍郎最好,朝里朝外众口一词的风姿卓然。

  顾明举笑笑地由著他天花乱坠地讲。直至兴尽了,方才吩咐道:“去跟院子里的人说,本官今日觉得困乏,南安寺就不去了。至於明日的石塔湖,就明日再看吧。”

  便有手脚利索的侍从站在院子里跟一干县吏乡绅们说了,白白站了半日的人们心里定然是不乐意的,不过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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