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园-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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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下,”仇道民点了一下头,“好的,能深入到课文的情景中去,这才叫会读书──看来你并不是在走神开小差。”
接着,仇道民开始联系实际:“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地主都是黑心肠,我家里是地主,我那个地主分子父亲就正是这样对待穷人的。。。”
彭石贤眼瞪瞪地望着仇道民,听他即兴编出了一个与课文雷同的故事,只不过把鸡叫换成了狗叫。可是,这个仇道民怎么就没有想到,学狗叫只能提醒人们防盗防贼而不可能报晓催工呢!这真是胡编瞎说了,大概他也觉得无法自圆其说,便只能含糊敷衍地将故事结了尾,愤慨地得出结论:“这充分说明我父亲这个万恶的地主分子对穷人是如何地刻薄,如何地狠毒!”
“乱弹琴!”下课后,当仇道民离开教室时,彭石贤说了一句,不知仇道民是否听到,只见他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艺术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产生的效果并不由编者、教者、甚至作者限定,而是读者各有所见,如果作品失真,别人就不买账,引不起感情上的共鸣。说“鸡叫”的故事不真实,并非它以夸张的情节赞扬了一个与坏东家斗争的小长工,而在于它力图得出一个天下东家都很坏的结论来,而解说者的生发就更加离谱,荒唐得硬要人们相信:凡是天下的东家不学鸡叫就非学狗叫不可,这不是在明明白白地糊弄人么!
彭石贤的麻烦只在于,当时,反感与疑惑的读者听者可能不止有他一个,但大惊小怪的却只有他。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眼下偶尔碰上的,其实是这样一个重大问题:在半个多世纪之后,中国人的生活才有可能挣脱出那个年年讲,月月讲,须臾不可或缺的阶级斗争理论的铁制框套。而此时此刻,当权者却把它视为命脉所系,不识马和鹿者趋之若鹜,识得马和鹿者又屈服于势利而虚假地加以认同乃至赞赏,在如此情形之下,性情单纯质朴,头脑却容易发热的彭石贤就不可能不遭遇众人的追逐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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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该有事。偏是彭石贤一见仇老师就想到“鸡叫狗叫”,一想到“鸡叫狗叫”,便觉得有话要跟李超兰说。一连好多天,彭石贤都甩不脱这种古怪的情绪。这一天下了语文课,彭石贤望着仇老师出门,突然向李超兰发问:“你说,你姑妈怎么会与仇老师相好?”
李超兰不知这问话的来意,只望了彭石贤一眼,笑了笑,没有回话。
彭石贤是在心底里有些看不起仇老师了。过了好几天,彭石贤又跟李超兰说起:“你真的相信仇老师说的那些话吗?”
“什么话?”李超兰问,
“学鸡叫狗叫的事呀,”彭石贤进一步说,“只有鬼才相信呢,全是骗人!难道你说不是?”
“你别问我。”李超兰回避作答。
“那你这就是不相信了!”彭石贤得出结论。
“谁说不信,”李超兰很不高兴,“我当然相信,你真讨厌!”
彭石贤不料李超兰也会用“讨厌”二字来回敬他,他生气了,便有意刁难地:“那你们李家人也都学鸡叫狗叫了!”
这一下,李超兰的眼睛霎时变得火辣辣的,显然是对彭石贤的寻衅十分愤慨,过了好一阵,她才说:“地主都是黑心肠,我最恨我们家。。。 你,你就别与我坐一块好了!”
彭石贤发觉自己刚才出言快了,但没有料到这话有着这么大的杀伤力,可他不肯认错,只说:“谁叫你撒谎。。。 ”
“我没有撒谎,就是没有撒谎!”李超兰断然否定,“我最恨地主阶级,你。。。我真看不惯你!”
其他同学见彭石贤与李超兰在争吵,马上围过来:“出什么事?超兰,你怎么哭了?”
“没,我没哭。。。 ”李超兰抹了一下眼睛,“他,是他在说我。。。 ”
“说你什么?”有同学问,
“这是彭石贤不对了,”后座的陈灿英出来作证,“彭石贤说书上的故事都是瞎编的。”
这个与彭石贤同船来的陈灿英,现在是班上团支部的组织委员了。
“不是,”李超兰转过身,想否认陈灿英的证词,那眼里透出焦急,“他不是这意思,彭石贤的话是,是说地主坏。。。”
“干你们什么事!”彭石贤十分讨厌那些凑近来打听情由的人,“我是说地主坏,但不是一样的坏。。。 ”彭石贤一时也表述不清自己内心的想法。
“怎么?地主不是一样的坏?”在这里,干部当然要显示自己的政治立场,陈灿英质问,“你这不是在替地主说话?”
“他是说地主一样坏。”李超兰赶紧帮彭石贤更正过来。
“包庇,”一些同学不满,“刚才彭石贤当着这许多人说了,你怎么还说不是!”
“我是说,”彭石贤把自己的看法理出头绪来了,“我是说,地主不是一个坏法,有学鸡叫的,有学狗叫的,但也有不学鸡叫狗叫,同样是坏的!”
“你这是狡辩,”与陈灿英同座的一个男同学马上出来揭发,“你还说了仇老师讲课是乱弹琴,那种‘学鸡叫’的事只有鬼才相信!”
对于这一点,彭石贤不敢承认了,他分明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就在前几天,因为有架台湾飞机在他们这里撒发了一次传单,学校组织学生停课讨论了两天。还有谁敢说地主阶级不坏的?可是,他彭石贤根本就没有要为地主阶级说好的想法呀,为什么同学总想把他向这上面推呢?彭石贤很不服气,他横着眼,不说话,与同学们对抗着。
“上课了!”这次是数学老师帮了彭石贤的忙,他提前一分多钟走进了教室,同学们急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会便安定了下来。
这节数学课彭石贤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的思绪始终是一团乱麻,越想越糊涂,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对不对。如果说所有的书都是胡编,那还读什么书?如果说只有这一篇不好,可这一篇与其他课文似乎也都差不多。怪仇老师说假话吗?其实,这联系实际的事,每堂课每个老师都这样做,而且更有甚者,也没见谁持什么异议,包括他彭石贤在内,一向是老师怎么讲,学生怎么听,偏是今天撞见鬼,争论了这场!李超兰为什么突然生气?她是不敢,也不愿讲出自己的心里话来。可彭石贤能凭什么去责怪李超兰呢?刚才有人揭发他时,他同样不敢承认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么,讲真话是聪明还是愚蠢?说假话是软弱还是机智?彭石贤回答不了。李超兰既向他发出了绝交的最后通牒,在关键时刻却又为他掩护,这是待他好,希望他进步呢,还是回报以前为她打过掩护的事,便从此恩怨两清,一笔钩消?他也无法猜透。
显然,这场争吵已经带上了颇为浓厚的政治色彩,陈灿英曾两次向仇道民反映了彭石贤的情况,但由于仇道民的含糊敷衍,这事便不了了之。仇道民之所以这样,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源于他自己在政治路途上遭遇了坎坷的痛苦经历。
不堪回首!夜深人静,仇道民常有喟叹。灯下默坐,不免往事浮现;吹灯仰卧,往往旧梦重来。他有过雄鹰一般的理想,确曾带着满腔的热情,乘着革命的旋风凌云直上。可到头来被事实证明,他终究不惯暴雨狂飙,还是跌落到了地面。
那年,当内战推向全国,革命胜利在望,仇道民这位部队文工团团长变成了武工队队长,接着又转到新解放区,担任了一个随旧政权崩溃而新生的县级政府首领:县长,书记,武装部部长集于一身。可是,昙花一现,好景不长,由于他放走了一个被拘押的罪犯而遭撤职查办,还险些送了性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他自己在历次的政治审查中也没有说清过,因为未定案比定了案更难申诉的事并不少见,而旁人则多是随意推测和臆造。大概情形是:仇道民那位曾以乡村建设的主张竞选过伪国大代表的父亲,望共产党百万雄师渡江南下之风而携全家老小仓惶窜逃香港,他们家的一位远房侄子为表叔兼主雇挑运行李随同而去,偏这位侄子乡土情深,又自投罗网而回。这时,家乡已经红旗招展,梭镖林立,他这“狗腿子”无法立足安身。当打听到仇道民当了县长时,便跋山涉水,忍饥挨饿来投奔这位昔日的表兄,为寻求保护,他向表兄告知了所有的情由,仇道民一听十分惊恐,便把这一情况向上级反映了,上级指示他立即扣押来人,听候审查处理。这位地主家的远亲,其实几代以前就已经“远”得成了主奴关系,仇道民与他也只有洋学生与放牛娃之间的一二次见面。他是个文盲,怎么也说不清自己的来意,更回答不了那一串串的盘查追问,这就叫“破绽百出,特务无疑”。于是绳索加身,步步勒紧,饭菜无多,日饿一日。而这人又偏是个憨直急性的人,耐烦不下,既然县长表兄救不了他,他也不用为谁负责,便乘雨夜潜逃了。这就苦了仇道民,究竟这人是逃走还是被放走,无法证实,当时,通敌的罪名之大,大得无边,怎么处理都不能说是过分。县长县长,一县之长,上下左右垂涎谋取这个权位者不乏其人。幸而仇道民这人虽有书呆子气,不被人钦佩敬畏,却也不被人深恶痛绝。如实地说,他平时待人还是十分热情的。此时,便有人为他说话解围了,只将仇道民开除工作,送回原藉了事。然而,说了事只不过是单位这一方,对仇道民来说,回原藉却还有无法了却的麻烦。革命的县长还原为地主崽子,他过了两年千夫所指,人人侧目的艰难日子。书生成为苦力这才算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幸亏身居高位的老同学中还有人记得他,当李青霞每每想起她翻越李家后院那堵高墙出走的旧事时,也就想起了接应她的故旧仇道民,当年小镇舞台上的那对情侣是假,他险些成了李青霞的姐夫却是真。这样,旧谊不该遗忘,经她的四方联系活动,得到多人伸手救助,才又把仇道民安放在现在这个教书的位置上。然而,这些关照他的人并不称道他,觉得他夫子气十足,甚至还有些呆傻,大祸临头时,连躲闪都不会,在这些人眼里,似乎仇道民从来就没有辉煌过,他们一点不掩饰这种关照仅仅是出于同情。正是因为这一点,李青霞坚决不同意姐姐再嫁给仇道民,此所谓时过境迁是也。帮他恢复工作算是另一码事,仇道民对李青霞理当感激零涕。同时,他也该感谢那位逃跑的表兄弟,表兄逃回家后,他在屋后的地洞里躲了半年多,眼见着年迈的老母实在无法找来食物供他,他自己也憋闷得熬不下去了,便用几根薯藤勒紧了脖子。他的死只少可以告慰人们,他已不可能作为特务为害了,更何况他以前一直是扶犁吆牛过日子,从来没有涉足政治的经历,哪像个当特务的料子?这至少可以给有心救护仇道民的人减少些后顾之忧。
经历了一场大挫折之后,仇道民踏上讲台,开始了新的工作,他虽无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雄心壮志,可也有抖擞精神,努力工作以雪前耻的想法。然而,形势的发展变化给这位“老革命”以“洞中七日,世上千年”的感觉。仇道民总是反省自己,希求自己能够适应周围变化多端的环境,可是,这环境却不断地捉弄他,搓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