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园-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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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道民望着窗外的天空说:“不会吧,你有事出远门?”
倪老师笑了:“变了天,不出门你便能舒心畅意?”
仇道民这才领悟到倪老师话中有话:“郭洪斌已经捡讨了,校长也承担了责任,还能怎么变?”
倪老师认真地说:“关键在上头,情况一变,他们真肯担责任?不是说我的事,我是说这运动,你注意到前天的社论吗?”
不只是前天,昨天、今天报上的文章仇道民都看过了,他却说:“我也觉得应该纠偏,鸣放过头了并不好。”
他道民在政治上吃的苦头是够多的了,但他从来没有获得过清醒的教训。被颠来倒去的政治运动弄糊涂的人不少,有的是非混淆,无所适从,听凭摆布;有的思维僵化,不知进退,横碰乱撞,却难说仇道民属于哪一类。倪老师惊异他的迂阔:“那是纠偏么?他们说那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呢!”
只听仇道民哈哈地笑着说:“我早知道搞政治的危险,在整个鸣放中我就一直没有涉及这类话题,至于我们对郭洪斌提的意见,那是绝对不可能构成政治罪名的,这你放心好了。”
今天的仇道民反而比以前的仇道民轻松了些,倪老师提起一件具体的事:“你可别让人纠偏呢──我说,你得阻止学生办学社,必须从根本上排除风险──那是最容易被人扯到政治上去的!”
这个话题让仇道民沉默了。他并非完全没有估计到可能遇到的险恶。几十年来,他听到,见到,遇到过的冤屈已经不少,再次出现也不奇怪。不过,他只是担心鸣放政策被某种邪恶势力歪曲利用而制造出冤错,并不怀疑鸣放本身有诈,它就是一根屠杀生灵的魔棍。以前,他一直抱着驯服,忍耐的态度接受了所有的一切,连他自己也感到活得像具僵尸。可现在,恰恰是鸣放中那些勇敢的呼唤鼓舞了他,复活了他做人的尊严;也正是学生们进取求索的热情感动了他,启发了他,他意识到为人师表的责任,所以,才在反反复复的思索之后决定支持学生办学社。
仇道民的沉默其实是表达了一种更深层的痛苦,今天的处事,变得不像以前那样随和了,他始终不肯说出愿意放弃办学社的话,倪老师只得再一次无可奈何地离去。
天色黑下来,仇道民一个人呆坐在房子里,蚊子绕着他嗡嗡叫,赶也赶不走,窗外有几点萤火虫的光亮在闪着,他懒得去点灯。想借这傍晚的沉寂与夜风的清凉来清理一下自己忧烦的心绪。
情况却突然变得紧迫了。刚才,倪老师又急匆匆地来过一次,她去传达室取报章杂志,见到仇道民的一封信,便给他“偷”来了,因为领导已经通知,所有邮件从即日起一律封存。倪老师把信推到仇道民面前,没有说话,只站了一会,又默默地走了。这是李墨霞从医院写来的“报警”信。信中有这样的话:“。。。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我们这里的运动已经进入‘反右’阶段,门口增岗加哨,禁绝了与外界的通讯联系,估计县级单位不久也会展开,我是借去医院的机会给你写几句话。你来信又说到学社还是得办,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绝不可为。在眼下这浑浊混沌之中,万望谨言慎行。音问难通,所思所虑,尽付心祈默祷!”李墨霞这封信是冒着风险写的,正巧遇上倪老师这一“偷”才躲过了被抄查的厄运。仇道民烧掉最后一张信纸,眼见最后一缕青烟飘散开去,重重地叹息一声:“我是无所谓的了!”
仇道民此时这“无所谓”的心态报为复杂:他想,如果真是大祸将临,他既无力抗拒也躲避不及,周围的人拳头一举,吼声震耳,顿时天昏地暗,让人有口莫辩,插翅难逃。这种情景他是曾经领受过的,再要遇上也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无所谓”,不过是认命而已,此其一;教师是学生的引路人和保护者,现在学生可能陷入险境,他既不能防患于前,又无法拯救于后,唯一可作的就是替他们担当罪名,(如果办学社果真成为罪名)这至少可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他算是留下了良心,他说的“无所谓”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意味,此其二;然而,更主要的是,以前他为爱情经受过巨大的痛苦与失望,继而政治大潮将他卷起又重重地摔落到地上,让他差一点爬不起来,当他与知识分子们为伍成为改造对象时,思想整肃一阵风一阵雨似的落到他身上,在生命的旅途中,他终于疲惫不堪:思维接近昏迷,心灵濒临休克,只有躯体还记着饥渴。与李墨霞意外的重逢才又激起了他的心跳,才又复活了他生存的欲念。由于世界政治大气候的某种变化,仇道民听到了生命对自由的呼唤,人性对尊严的渴求,最近几十天,仇道民被振奋,被感染了。人不应该老是遭贱自己,爬着走路的不能算人;仇道民被启示,被开导了,人不应该老是欺骗自己,随着别人的棍棒看世界不算生活!或许,随之而来的所谓“反右”将是一场连着人们的诅咒记入历史的灵魂大绞杀,但以仇道民为例却可以说明,他是在这场运动中才深悟到:一个新的文明进程又会从反抗野蛮暴虐的统治开始,没有牺牲,不会有新的认识和新的进步,仇道民所说的“无所谓”正是表现着这样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
信纸燃烧剩下的灰烬飘落在地上,仇道民下意识地一片片捡拾起来,把它装进信封,那神情是虔诚的,他并没有表现出为自由而将生命与爱情皆抛的诗人的慷慨,他摇着头,在心里说:“墨霞,这是让我辜负了你,连累了你么?你能否给我以宽囿和谅解。。。 除此,也就无所谓了!”原来,仇道民的“无所谓”既包含着对爱情的真诚希冀,也掩盖着可能再度分离的痛楚预感。
仇道民不再害怕遭遇风险,他在意识到又将卷入一场政治风浪的时候,多次地问过自己。可问题是,他可以“无所谓”,学生却不能。再不听取倪老师的忠告就什么都来不及了,而李墨霞的信又最后促使仇道民当机立断:诗社与学社都必须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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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道民召集筹备成立学社的几个人进行了一次谈话。他提出解散诗社和学社的想法时,曾明武首先表示赞同,这原本就是他的建议,陈灿英则有点慌乱,她对这场运动一直是捕风捉影,她问这还要不要去请示一下郭书记,仇道民立即否定:“这不干他的事!”只有猴头的发言较为激烈,他坚决反对“临阵脱逃”,还把这点当作检验“英雄”与“懦夫”的试金石。另有一些人的慷慨之词则不过是冒失者贪图发泄牢骚的痛快罢了。
彭石贤一言未发,他与现实的不协调有着深刻的性格根源,沉闷压抑的环境带给他比其他同学更多的思考与苦闷。这些天,他认真地看了报纸上那些反右文章,思想上无法认同那些观点。当时,他对曾明武那个小本子上的思想观点本不敢赞成,那不是成反革命了?但现在看来,如果连学社也不能办,不搞秘密组织又能怎样!他从曾明武对学社的态度,肯定他另有图谋,这对彭石贤来说,似乎是面临着一种抉择:他有不有勇气、有不有决心继续向前走,这使他陷入了冷静的思索之中,他不在乎这个学社的办与不办了。
晚餐后,仇道民眉头紧蹙,在走廊上来回地踱着步,痛苦不堪,他已经让人四处去通知所有诗社成员立即去青草地开会。
半个小时之后,在青草地聚集了二十多人,这是报名参加学社人数的大半。仇道民远远坐在一旁,一些不知情的同学还以为他在推敲学社成立大会的开幕词,只顾哄闹嬉笑。
又来了几个同学,陈灿英说其余的人一时通知不到了。仇道民这才站起身,一边向同学们走来,一边开始了他的发言:“我对不起在座的各位同学们!我不知道将会出现什么新的情形。是天有不测风云吗?只有天知道!是的,我们确实办过一个诗社,名字叫《春草园》。它没有错,这片宁静的草地可以为我们作证。它妨碍过谁吗?它招惹过谁吗?没有。就像这些小草,它只是渴望着阳光,渴望着春风,它只是表达过生命自由舒展的愿望。可是,它却夭折了!我们的诗社只编辑过一本薄薄的诗选,记录的是同学们一片纯清的心境,一腔真实的感情,一派蓬勃的生机,有如这块草地的碧绿、稚嫩和欣欣向荣。诗社之所以夭折,那是由于我,我是一位教师,我决定解散它,然而,我又不知道我是一位怎样的教师!是不是有人劝导过我,指责过我,说我不应该支持你们办这个学社?如果有,那不是理由;如果没有,那只是我的错误,是我坚持让《春草园》诗社夭折的。我们还有一个学社,它至今没有名字,因为它并没有出生,它只在大家的谈论中,只在我和你们的心里,这也有错吗?照理说,这绝不应该有错。但世界上有着不照理说的事!所以,今天,请大家允许我在这里宣布:我们的学社流产了,死亡了!
我是在想,假如从此就没有了这片草地,也没有了这个诗社或者学社,那我们也许就会有永久的宁静了吧?但愿如此!现在,请大家不要难过,不要犹豫,而最好的是,请大家不要再去思考!我不想说这是为了你们,但我要求大家接受我的决定,同时原谅我,让我们的诗社安息吧,祝愿大家平安!”
最后,仇道民对围着他的学生们又是打拱,又是挥手,连连说:“现在,请同学们离开这里,我们的学社没有了,请离开这里吧,我请求大家!”
同学们对仇道民这个意外的决定感到惊愕,面面相觑,但他们也被这篇激情的讲话深深震撼,他们看见老师痛苦、绷紧的脸上映着夕阳惨淡惨淡的光,眼里含着晶莹晶莹的泪。
同学们离开青草园,满心疑惑。他们同情仇道民,因为看他那样子实在痛苦。也有人觉得他的性情向来怪僻,有时讲课也会突然停下来,显出瞬间的失神,脸上凝聚的正是这种难堪的表情。一路上,只有陈灿英没与任何人交谈,她感到事情来得蹊跷,她想到要了解个究竟就该去找领导,而好找的人自然是郭洪斌,郭书记一向看重她,只是近来接近得少了些。
李超兰则是少数几个对解散诗社感到轻松的同学之一,因为她本来就有着某种担心。彭石贤与曾明武等人一道在前面边走边谈,转过钟楼那边去了,李超兰陪着仇老师走在后面,似乎很能理解他:“这下可好了,大家都放心了!”
路上,仇道民没有说话,回到学校,他把李超兰领进自己房里,屋里还留着烧过纸片的焦臭味,书案上放着那个盛着灰烬的信套,仇道民把信套折叠好,放进了衣袋,又以手加额凝神了半分钟,才舒了口气,他告诉李超兰:“墨姑妈给你来信了。”
这是夹在给仇道民的信中寄来的,李超兰看过之后说:
“可我已经与同学们约定好了,暑假里去作社会调查。”
“不需要用这个名义,度假就说是度假,社会调查与办学社一样可以获罪──你们去哪里?”
“青石镇,你不是也说过去青石镇度假吗?”
“。。。 恐怕不行了。你们去吧,假期那么长。”
“你同意我去?太好了,那就求你跟墨姑妈说说这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