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园-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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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你哪来这么大火气?好吧,”锅炉工东翻西翻才把钥匙找了出来,丢给彭石贤:“用过了马上送来,别待我找你索讨。”
彭石贤刚出门几步,锅炉工又叫住他:“啊,彭石贤,快过来吧,你来呀!叫你来你就来──倪老师有几本书,让我一定得交给你。”
“什么书?”彭石贤只得回转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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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石贤进门:“你说倪老师给了我书?”
“不是她给你书还能是我给你书?”锅炉工拿出一叠包扎好的书本来,“书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书,放这里碍事。”
彭石贤猜想,或许这书里面还夹着什么别的东西吧,因为他并没有向倪老师提出过借书的要求,“倪老师她。。。 ”
“倪老师并没有弄成右派,前些天我给她去送行李,她把许多不用了的衣物全给了我,还供了我一顿饭食,在馆子里吃的。”锅炉工大概觉得光说别人对他好不妥当,又补充说:“可我也不是白讨她的好处,我帮过她的大忙呢──她怎么会把书送给你?”
彭石贤告诉锅炉工,倪老师在青石镇住过,是他小学时候的老师,与他家常有往来,在县中学,他也经常向倪老师借书。至于锅炉工帮过倪老师什么大忙,彭石贤并不知道,他对此感到有些奇怪,便又坐了下来。
于是,锅炉工说起了这样一件事,他说倪老师对仇老师(锅炉工改不过口来)特别的好,并让彭石贤保守这个秘密,虽然倪老师走了。有一次,倪老师请求看守右派的锅炉工放仇道民出来与她说话,但仇不出来,(是不敢?)锅炉工便硬性地把姓仇的右派叫了出去,让他们在门外说话,当时只见仇右派连连摇了几下头,又回屋里来了,倪老师的情绪则显得十分沮丧似的,没过多久,她便决定去省城一所什么学校教书,一说走,果真就走了,哎——这个仇呆子。。。 真是个没用的男人!锅炉工拧紧眉头,把话打住了。
彭石贤要了一盏小油灯,开了寝室门,急着拆开那叠书的包装,里面有几本教科书,这是他自己有的,也没夹带什么字条之类,再下面有本《普希金诗选》,扉页上有彭石贤的名字,字写得有些呆板,但看得出仍是倪老师的笔迹,这书无疑是她给的了,虽然彭石贤平时喜爱这本书,但看不出倪老师留下这本书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彭石贤一页页翻下去,在一首题名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短诗下,有几行字:
“别了,所有熟悉我的人,
我不能不离开你们,
尽管我的心依然没有归宿,
也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宁静。
我只能够离开你们,
请你们原谅我的匆忙惶急,
甚至,我也不敢期待重逢,
别了,所有熟悉我的人!”
这是倪老师的告别信。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彭石贤猜测不到。但这诗写在普希金那首鼓舞人们“不要悲伤,不要心急”的短诗下面,看来,她只少不会失去对生活的勇气。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本名为《俄罗斯女人》的诗集,上面有李墨霞的名字,同样是倪老师的笔迹,大概是让彭石贤转交,可惜彭石贤没有读过这本诗集,那筒短的内容提要只说是一本描写十二月党*子们故事的书。
县中学参加教师集中学习的人数不足一百,最后定案为右派的人有十一人,这比例并不算小,然而,倪老师却逃脱了这一厄运,那情形就很有些特殊。当时,由于校长包庇郭洪斌,并放纵他去干打击报复的事,从而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校长先生则装糊涂,诉委屈,极力表白他的不偏不倚,可就是不肯作是非表态,倪老师公开宣称,如果领导口是心非,她就不用再鸣放什么了。因此,县中学的鸣放运动出现了僵局,并且一直延续到了全县教师会期间,大会的组织者把这些视为运动进一步展开的障碍,在简报上提出了批评,几天以后,还让郭洪斌做出公开检讨,他声泪俱下,承担了压制鸣放的责任,并向倪老师赔理道歉,校长同样摆出痛心疾首的姿态,说自己完全不了解郭洪斌的错误事实,犯了严重的官僚主义,给革命带来了巨大损失,幸亏上级领导的多次谈话教育才使他觉悟过来,他请求大家以革命利益为重,积级投入到鸣放运动中来。然而,倪老师却颇有静气,依然无动于衷,因为,她对这种所谓的鸣放早有了厌倦之心,而且已经感到了某些情况的奚巧,她之所以要那样说话,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抵触情绪。为了排除干扰,大会巡视员下到这个组里来了。他沉着脸,拖长着声调又翻来覆去地讲了一通欢迎鸣放的套话之后,声调一扬。提出了一个警告:前一阶段,有人相互串通,企图破坏鸣放运动。如果再继续对抗下去,定将自食其果,不谓言之不预也!
“谁破坏鸣放运动?”散会后仇道民找倪老师说,“巡视员的话是指我们吗?岂有此理!如果不是阴谋,为什么人们在一起交谈几句也成了罪过?”
“我们没有交谈议论过什么,你别激动。。。 ”这是在从大会堂去小组学习室的路上。前后不远处都有人在,待后面的人过去了,倪老师说:“已经抓出了不少右派,报纸上正在大批特批,你千万别上当!”
“那不干我的事,我没鸣什么,可你的事情该有个结论呀!”仇道民认为校长与郭洪斌的检讨只说了压制鸣放,打击报复不对,并没有承认有爬窗的事实, “他们随时都可以翻过来。”
“这事你不用提了,他们说运动后期处理,到时再说吧!”倪老师走开了。
“我倒是无所谓。。。 ”仇道民见倪老师追上其他同伴走了,像是讨了个没趣,但又一想,觉得倪老师也许是对的,这情势真该小心点。
当大会转入专题鸣放阶段,县中学领导与群众的冷战逐渐转变为热战了。有人发言在前,便有人附和在后,待到鸣放的最后几天,还出现了激烈的争执场面。其实,这已经是九月中旬,全国的反右斗争早在六月份就揭开了序幕,现在尽管收了一网又一网,但全国的大鱼小鱼仍然在朝网里钻。在他们这些人中间,有的从不关心政治,很少看报,对反右的事不知所以;有的虽然看了报,也听人说起过一些新闻,却以为眼前的鸣放与那些抓右的事不搭界,与自己无关;还有的更加糊涂,他们或争积极,或怕批评,随着组织者的意图,对那些从未思考过的政治专题信口开合,鸣了个痛快,放了个尽兴,刚落下网时,还在摇头摆尾。
确实,仇道民与倪老师早就讨论过李墨霞的报警信,对这鸣放是一种阴谋深信不疑,校长见这两人在运动中的冷眼旁观感到很是恼火,他已经找倪老师个别发动了几次,倪老师却从校长那神情,那软硬兼施的言谈,更加认定他是得到了上头的某种暗示。于是,她拿出当年坐禅的法子来,好歹不回话,这情况反映到大会领导那里,为了肃清她对会议的影响,大会责令她单独反省,并写出书面检讨,她端坐了一整天,竟然斗胆写出一份长长的请求报告来了。她说自己原本是个出家人,不能适应革命工作的需要,恳求政府放她回青石镇,还说那里长眠着她未婚的丈夫,她可以去守护他的孤坟。
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像倪老师这样独特行事的人也许绝无仅有,这勇气与她当年执意出家时一样。然而,让人莫测的是,大会的领导人并没有进一步追逼她,而且随后转入反右斗争时,倪老师也例在右派的名单之外。
仇道民的情形就没有如此幸运。鸣放期间,他从早到晚捧着个茶缸,一缸又一缸悠悠地喝着,有人给他统计过一天能喝二三十缸茶,上十多次厕所,领导鼓动也好,激发也好,他都充耳不闻,漠然置之,直到宣布倪老师反省的那天,小组纪录本上他还是个空白户。在总结前段鸣放情况时,仇道民以冷眼对着校长的白眼,以鄙笑还报奸笑,校长不由得动气上火,也可能快要收网了,对诱捕不就者非驱逐不可,说下面这些话已经无妨:“我们这里有个叫仇道民的,我说有人避重就轻,尽扯出些鸡毛蒜皮的事来应付,他倒是好,干脆什么屁都不放,公然与运动对抗;我说有人装糊涂,装老实企图蒙哄过关,他呢,却尾大不掉,目空一切,妄想破门闯关。大家不要以为这只是个不错的衣架,饭桶,或者茶缸,我可以说,这个人是满肚子坏水,不然,为什么不敢鸣不敢放!” 校长的破口骂阵生了效,仇道民终于忍不住起来反驳:“校长先生指我不敢鸣不敢放,可是,我注意到了,你不也没有鸣放出多少东西来?领导应该做个榜样给大家看看,不然,你也只有一肚子坏水了!”这一来,校长恼羞成怒,朝桌上一巴掌,破口大骂:“混账!你不是向我要*吗?今天给你大*,可你不鸣,你不放,好,你就躺倒装死狗吧,别忘了你的旧账新账都在我手上!”
当时仇道民被呛住了气,回不上话来,手打战,心发怵,散会后,他怎么也想不通,理不顺,一夜没有入睡,自己有什么账在人家手上呢?究竟是谁欠了谁!另一方面,校长也怒气不消,不甘罢手,觉得如果让仇道民漏网,会是后患无穷,他不可能没有问题,他以前爱舞文弄墨,肯定心有积恨,可是未能抓着他的字笔,又无法引诱他吐露出来。正在懊恼烦心的时候,郭洪斌出主意说:先整态度,挤也要挤出他的问题来,于是校长向大会领导汇报说:仇道民捣乱会议部署,不整下他来,最关键的两天鸣放就无法进行下去。于是,领导对校长的意见表示了支持。
第二天,仇道民一进学习室就横着一条标语:破坏鸣放有罪!有的人还回避着他,仇道民预感到要来名堂了,果然,校长宣布开会,按条按款数出了仇道民对抗运动的种种罪过,于是,预先安排好的人就愤然而起,叫喊着要仇道民交待,仇道民立起身起来,尚未发言,又责令他站上台去,仇道民打算听凭处理,顺从地站上台子,郭洪斌厉声发问,“你为什么要对抗鸣放,老实交待!”仇道民望了望郭洪斌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感到无从说起,犹豫之间,立即有人呼口号:“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仇道民知道这是斗争会的公式,便不做声,等待着揭发批判,几个人的指斥都是重复校长罗列的那些条款,不过是增加了一些谩骂的言词。每个发言者都照例向被斗者提出质问,而回答这些质问左右都是错。比如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如果答,“我没什么可说的。”则被认为是对批判者不满,仍在继续顽抗;如果说,“我请求解释一下”。则马上有人制止,“休想狡辩”;如此几番捉弄,被斗者只能闭口不言了,但这也不行,同样可以叫做“装死”,“抵赖”,“不老实”。一轮又一轮口号之后,便是罚跪之类的花样了,仇道民被折腾了一个多钟头,始终被认为态度顽固,他挪动了一下麻木的膝盖,便有人踢了他一下,仇道民无法忍耐了,他突然伸起腰来,说:“你们说我对抗便是对抗,说我顽固便是顽固,我都无所谓!”郭洪斌一听,跨前一步,扫过去一个耳光,把仇道民打倒在地,“我看你顽固,看你无所谓!”仇道民爬了起来,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