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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星河-第6章

小说: 星河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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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狄君璞很有兴味的发现,餐桌上每一个人,对她而言,都只像个布景而已。当狄君璞无意间问她:“梁小姐,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她是那么吃惊,仿佛因为被注意到了而大感不安。半天都嗫嚅著没答出来,还是吟芳回答了:“台大。”“好学校!”狄君璞说。

心虹勉强的笑了笑,头又垂下去了。狄君璞不再去打扰她。开始和梁逸舟谈一些文学的新趋势。心霞在一边热心的插著嘴,不是问这个作家的家庭生活,就是那个作家的形状相貌,当她发现狄君璞常常一问三不知的时候,她有些扫兴了。狄君璞笑笑说:“我是文艺界的隐居者,出了名的。我只能蛰居在我自己的天地中,别人的世界,我不见得走得进去,也不见得愿意走进去。有人说我孤高,有人说我遁世。其实,我只是瑟缩而已。”心虹的眼光,轻悄悄的落到他的身上,这是今晚除了她刚下楼的那一刻以外,她第一次正视他。可是,当他惊觉的想捕捉这眼光的时候,那眼光又迅速的溜走了。

一餐饭就在一种融洽而安详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客厅,高妈斟上了几杯好茶。梁逸舟和狄君璞再度谈起近代的小说家,他们讨论萨洛扬,讨论卡缪,讨论存在主义。狄君璞惊奇于梁逸舟对书籍涉猎之广,因而谈得十分投机。小蕾被心霞带到楼上去了,只听到她们一片嘻笑之声,心虹也早已上楼了。当谈话告一段落,狄君璞才惊觉时光已经不早,他正想向主人告辞。梁逸舟却在一阵沉吟之后,忽然说:

“君璞,你对于农庄,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吧?”

“怎么?”狄君璞一怔,敏感到梁逸舟话外有话。“一切都很好呀!”“那——那就好!”梁逸舟有些吞吞吐吐的:“如果……你们听到一些什么闲话,请不要放在心上,这儿是个小地方,乡下人常有许多……许多……”他顿住了,似乎在考虑著词汇的运用。“我了解。”狄君璞接口说:“你放心……”

“事实上,我也该告诉你,”梁逸舟又打断了他,有些不安的说:“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他的话没有说完,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心霞带著嘻嘻哈哈的小蕾下来了,梁逸舟就住了口,说: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将来再谈吧!”

狄君璞有些狐疑,却也不便追问。而小蕾已扑进了父亲怀中,打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哈欠。时间不早,小蕾早就该睡了。狄君璞站起身来告辞,吟芳找出了一个手电筒,交给狄君璞说:“当心晚上山路不好走,要不要老高送一送?”

“不用了,就这么几步路,不会迷路的!”

牵著小蕾,他走出了霜园,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小蕾依依不舍的向“梁姐姐”挥手告别,她毕竟喊了“梁姐姐”,而没有喊“阿姨”。狄君璞心中隐隐的有些失望,因为他没有再看到那眼光如梦的女孩,心虹并没有和梁逸舟他们一起送到门口来。

沿著山上的小径,他们向农庄的方向缓缓走去。事实上,今晚月明如昼,那山间的小路清晰可见,手电筒几乎是完全不必须的。山中的夜,别有一份肃穆和宁静,月光下的树影迷离,岩石高耸,夜雾迷迷茫茫的弥漫在山谷间,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草地上,夜雾已经将草丛染湿了。

山风带著寒意,对他们轻轻的卷了过来,小蕾紧紧的抓著父亲的手,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一片带露的落叶飘坠在狄君璞的衣领里,凉沁沁的,他不禁吓了一跳。几点秋萤,在草丛中上上下下的穿梭著,像一盏盏闪烁在深草中的小灯。

他们已经走入了那块谷地,农庄上的栏杆在月色里仍然清晰。小蕾的脚步有点儿滞重,狄君璞怕她的鞋袜会被夜露所湿了。他低问小蕾是不是倦了?小蕾乖巧的摇了摇头,只是更亲近的紧偎著狄君璞。狄君璞弯腰想把孩子抱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到月光下的草地上,有一个长长的人影,一动也不动。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清楚的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月光下的岩石林中一闪而没,他下意识的想追过去,又怕惊吓了孩子。他抱起了小蕾,把她紧揽在怀中,一面对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极目看去,月光里,那一块块耸立的岩石嵯峨庞大,树木摇曳,处处都是暗影幢幢,那人影不知藏在何处。但,狄君璞却深深感觉到,在这黑夜的深山里,有对冷冷的眼睛正对他们悄悄的窥探著。月色中,寒意在一点一点的加重,他加快了步子,向农庄走去,小蕾伏在他的肩上,已不知不觉的睡著了。星河8/52



接连的几日里,山居中一切如恒,狄君璞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活,埋首在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里,最初几日,他深怕小蕾没伴,生活会太寂寞了。可是,接著他就发现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孩子在山上颇为优游自在,她常遨游于枫林之内,收集落叶,采撷野花。也常和姑妈或阿莲散步于山谷中——那儿,狄君璞是绝对不许小蕾独自去的,那月夜的阴影在他脑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但,那阴影没有再出现过,阿莲也没有再带回什么可怕的流言,她近来买菜都是和高妈结伴去的。生活平静下来了,也安定下来了,狄君璞开始更深的沉迷在那份乡居的喜悦里。

早上,枝头的鸟啼嘹亮,代替了都市里的车马喧嚣,看晨雾迷蒙的山谷在朝阳上升的彩霞中变得清晰,看露珠在枫叶上闪烁,看金色的阳光在密叶中穿射出几条闪亮的光芒,一切是迷人的。黄昏的落日,黑夜的星辰,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风!山林中美不胜收。随著日出日落的邅递,山野里的景致千变万化,数不尽有多少种不同的情趣。狄君璞竟懊丧于自己发现这世界发现得这么晚,在都市里已埋葬掉了那么多的大好时光!

连日来,他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每日平均都可以写到两千字以上。如果没有那份时刻悄然袭来的落寞与惆怅,他就几乎是身心愉快的了。这晚,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正坐在书房里修改白天所写的文稿。忽然听到小蕾高兴的欢呼声:

“爸爸!梁姐姐来了!”

梁姐姐?是心霞?还是心虹?一定是心霞!腼腆的心虹不会作主动的拜访。他走奇%^書*(网!&*收集整理出书房,来到客厅里,出乎意料之外,那亭亭玉立般站在窗前的,竟是心虹!穿著件白毛衣,黑裙子,披了一件短短的黑丝绒披风,长发飘垂,脸上未施脂粉,一对乌黑清亮的眸子,盈盈然如不见底的深潭。斜倚窗前,在不太明亮的灯晕下,她看来轻灵如梦。窗外,天还没有全黑,衬托著她的,是那苍灰色的天幕。

“哦,真没想到……”狄君璞微笑的招呼著:“吃过晚饭吗?梁小姐?”“是的,吃过了!”心虹说,她的眼睛直视著他,唇边浮起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我出来散散步,就不知不觉的走到这儿来了。”“坐吧!”“不,我不坐了,我马上就要回去!”

“急什么?”阿莲送上来一杯清茶,心虹接了过来。狄君璞若有所思的看著心虹那黑色的披风。黑色!她是多么喜爱黑色的衣服。小蕾站在一边,用仰慕的眼光看著心虹,一面细声细气的说:

“梁姐姐,你怎么不常常来玩?”

“不是来了吗?”心虹微笑了。“告诉你爸爸,什么时候你到霜园去住几天,好不好?”

小蕾面有喜色,看著狄君璞,张口欲有所言,却又忽然咽住了,摇了摇头说:“那不好,没有人陪爸爸。”

狄君璞心头一紧,禁不住深深的看著小蕾,才只有六岁呢!难道连她也能体会出他的孤寂吗?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不自禁的看了狄君璞一眼。

“好女儿!”她说。啜了一口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对室内打量了一番,轻声说:“我们曾在这儿住了好些年,小时候,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小时,害得高妈翻天覆地的找我!”

“你躲在那儿干嘛?”她望著他,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说:“难道你从来没有过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时候吗?”他一愣。心底有一股恻然的情绪。

“常常。”她微笑了。她今天的情绪一定很好,能在她脸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难得的事情。她转身走到农庄门口,望著农庄外的空地、山坡,和那些木槿花。

“我曾经种过几棵茶花,白茶花。这么些年,都荒芜了。”她走出门外,环视著那些空旷的栅栏。狄君璞牵著小蕾,也走到门外来。她看著那些栏杆,说:“你可以沿著那些栅栏,撒一些爬藤花的种子,像牵牛、茑萝一类的,到明年夏天,所有的栅栏都会变成了花墙。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光秃秃的了。”他有些惊喜。“真的,这是好建议!”他说:“我怎么没想起来,下次去台北,我一定要记得买些花籽。”

“我早就想这么办了!”她陷进了一份沉思中。“我爱这儿,远胜过霜园,爸爸建了霜园,我不能不跟著全家搬过去,但是,霜园仅仅是个住家的所在,这儿,却是一个心灵的休憩所。它古朴,它宁静,它典雅。所以,虽然搬进了霜园,我仍然常到这儿来,我一直想让那些栅栏变成花墙,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做。”她困惑的摇摇头。“真不知道为什么,早就该种了。”他凝视她,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动。怎样的一个女孩子!那浑身上下,竟连一丝一毫的尘俗都没有!经过这些年在社会上的混迹,他早就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一类型的人物了。

“我希望……”他说:“我希望我搬到这儿来,不是占有了你的天地。”她看了他一眼。“你不会。”她低声说。“是吗?我看过你的小说,你应该了解这儿,像我了解这儿一样,否则,你不会搬来,是吗?”

他不语,只是静静的迎视著她的目光,那对眸子何等澄净,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转开了眼睛,望著农庄的后面,说:“那儿有一个枫林。”“是的,”他说:“那是这儿最精华的所在。”

她向那枫林走去,他跟在她的身边。“知道我叫这枫林是什么吗?”她又说:“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作‘霞林’,黄昏的时候,你站在那林外的栏杆边,可以看到落日沉没,彩霞满天,雾谷里全是氤氲的雾气。呵,我没告诉你,雾谷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谷中的树木岩石,都被霞光染红了。而枫叶在落日的光芒下,也像是一树林的晚霞。那时,林外是云霞,林内也是云霞,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不知道吗?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笑。多少个黄昏,他也曾在这林内收集著落霞!他们走进了林内,天虽然还没有全黑,枫林内已有些幽暗迷离了,那高大的枫树,在地下投著摇曳的影子,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只有那红色的栏杆,看来依然清晰。她忽然收住了步子,瞪视著那栏杆。

“怎么了?”他问。“那栏杆……那栏杆……”她嗫嚅著,眉头紧紧的锁了起来。“红色的!你看!”“怎样?是红色的呀!”他说,有点迷惑,她看来有些恍惚,仿佛受了什么突然的打击。

“不,不,”她仓卒的说,呼吸急促。“那不是红的,那不应该是红的,它不能抢去枫叶和晚霞的颜色!它是白的,是木头的原色!木头柱子,一根根木头柱子,疏疏的,钉在那儿!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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