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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你别后-第4章

小说: 自你别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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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我身上,若说有什么能够称之为优点的,脾气执拗能算一种,对人也好,对事也罢,只要我觉得对,有意义,我就会跟转动的陀螺一样一直转下去,不到精疲力竭倒地不起不算完。哪怕所做的事情跟周围世界判断对错的价值标准相左,哪怕在很多别的人看来,那件事根本不具备承载所谓的意义,但对我来说,那些都无所谓。
  比如爱上剖开人的胸腔修理人的心脏,一心一意要将它作为安身立命的活计;比如爱上孟冬,孤注一掷决定一辈子只要那样一个男人。
  在我以往的生命中,做心脏外科大夫和嫁给孟冬当他的老婆,成为我体内自成一套的意义系统两个最主要的支撑点。
  为此我真是百折不挠啊,投进去整个青葱岁月还不算,还抽离了平素生活中的干劲,预支了此后几十年的热情,我用了全副心神去琢磨,就像一只准备过冬的鼹鼠,找食物找得太投入了,已经全然忘记了找食物是为了什么。
  鼹鼠冻僵在冰天雪地里,它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很早就开始为过冬做准备,它明明一直都勤勤恳恳,忠诚地履行叼东西回窝藏着这一天性,它唯一的愿望不过是想再藏多一点,再后顾无忧一些,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来不及享受到虚构中的安逸就死去了。
  我小时候看过《拇指姑娘》这个童话,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瞎了眼的鼹鼠先生身上,我不断地想,如果我是他,如果我注定在黝黑的地洞里要过漫无边际的寒冬,我该怎么办?
  我有的东西那么少,视力几乎为零,身上既无锋利的牙齿,也无捕食的体力,更加没有丰厚的皮毛,或者足以支撑长途迁徙的翅膀,我除了勤勤恳恳每天出去找遗落在田埂旁的粮食,还能怎么办?
  我知道自己不是顶顶聪明那种人,所以我学习很自律且刻苦,我知道家里未必有钱供我去国外读一流的医学院,所以我拼命去够符合申请全额奖学金的条件,我把其他女孩用来打扮交友游玩和谈恋爱的时间,几乎都花在打工和学习上。
  甚至于,为了能在尸体上练习开刀和缝合,我为医院的停尸房免费服务了将近一年。
  今天,我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窗外树荫犹如雾气一样弥漫,我看着它们,想起小时候独自守在家门口等着外婆回来我就经常这么做,小小的女孩仰头数着枝桠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层层叠叠。
  数着数着,绿色的光晕就产生催眠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软了起来,开始具备水的质地。
  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去上学和打工,一个人默默地想念心爱的男人,然后是一个人进入医院当医生,生平第一次拿起手术刀切开活人的胸膛,目睹活生生的心脏,那个时候也是一个人的。
  偶尔寂寞得不得不了,我会翻开多年以前孟冬给我做的相册,那是他亲手做了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之一。相册收集了些我们从小到大的照片,里面有两个小小孩童手拉着手,慢慢长大,显露出少女和少年的轮廓,他们笑容干净璀璨宛若天使,仿佛世上再无任何的污垢和悔恨。
  如果能一直就那么牵着手往前走,该有多好。
  一直牵着手,没有放开,不经历后来的离散、隔阂、背叛和死亡,那该多好。
  但我已不再是十五岁的少女,他也早已客死他乡,我下定决心要嫁的男人,最终我连他的葬礼都没办法参加。
  我在那一天站在手术台上,毁掉另一个少年的心脏,同时也毁掉我的职业生涯。
  “那个男人,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傅一睿坐在我对面,穿着昂贵的立领阿曼尼衬衫,扣子一直扣到喉结,只余下最顶端的不扣,外面罩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我打量着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为什么一样的医生袍,他的就能显得份外干净?
  “不知道是谁向他透露了你的住址。”
  “嗯。”
  “其实那件事,未必是你的责任……”傅一睿试探着开口。
  “嗯。”
  “交界性心跳过速,就是成年人也容易淬死,更何况是一个儿童。”傅一睿停了停,交叉双手,看着自己的十指,斟词琢句一般慎重地说,“不一定是你的责任。”
  我打断他,冷静地说:“傅一睿,你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不想,但你要是说我可以听。”
  “不管你想不想,我只知道我想说了,跟心理医生聊的时候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但奇怪的是,现在突然想告诉别人,我现在仿佛体内有个声音,一直嚷嚷让我说这件事,通过说来重新检查一下自己的内心,你能明白?”
  “我能明白。”
  我恶狠狠地补充:“因此我绝对不是良心发现或想正儿八经忏悔之类,因为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那孩子都已经死了,这是不用争辩,不容改变的事实。”
  “我说了,不一定是你的责任。”傅一睿又重复了一遍。
  “但那孩子死了。”
  “可你活着。”傅一睿用平板无波地声音强调,“每个医生都要面对这些,这难道不是你做医生的初始就预料到的吗?”
  我抿紧嘴唇瞪他,随后,一阵深深的悲哀涌了上来,我缓缓地吁出一口长气,乏力地说:“我确实预料过,但真发生的时候,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说吧。”他忽然放柔了声音。
  我点点头,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那天是孟冬的葬礼,我知道确切的时间地点,他爸妈亲自来邀请我,他们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一直很好,他们说得很哀伤,很有道理,在那么伤心欲绝的情况下还能说得那么有条理,不得不说他们真是理性而宽厚的好人。他们对我说,冉冉,不管怎样,你要去送孟冬最后一程。我知道该这样,背叛那件事诚然令人难堪,但再大的伤害,在丧失一个人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但是我去不了,临出门了却怎么也无法前往。有工作只是一个借口,只要我开口,邓文杰一定会乐意顶替我去做这个手术,那家伙欠我不少人情。现在想来,也许那个手术就该让他去做,他去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那样……”
  “无谓的假设不要加进来,”傅一睿淡淡地说,“那样只会影响听众做判断的情绪。”
  我苦涩一笑,继续说:“反正我就是去不了,不是我不愿意,理智上我知道应该前往,但实际上却怎么也没有前往的勇气。我不是矫情,不是伤心过度,也不是还在生气。在那之前,得知孟冬的死讯后,我就是像被看不见的抽水机抽干身体的全部情绪一样,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喜怒哀乐,是真的,感觉不到一点跟情绪沾边的东西。然后,那天早上起床,我想也许这样面无表情的我能去看孟冬了,就像送个老朋友,他除了是我的未婚夫,也是这么多年我唯一的一个发小。我不能不去看他,我挑好了穿的丧服,我有那种衣服,几年前我外婆去世时特地做的,不是中式披麻戴孝那种丧服,而是黑色的洋装连衣裙,价格很贵,那是我头一回给自己买那么贵的裙子。外婆是个基督徒,有牧师望弥撒,有教友送别,整个仪式静悄悄的,人们只是在默默流泪。我想象我穿着这样的裙子来到孟冬的葬礼上,垂着头,也许还能一脸悲戚,那似乎是在我能容忍的范畴内。”
  “但等我穿上那套连衣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害怕,是真正的害怕,就像小时候做噩梦,一个人奔跑在黑暗曲折的教堂走廊里,身后有不知名的怪物鬼魅正在步步紧逼,我怕得两腿发抖,不得不把自己从头到脚罩进棉被里,就那样还止不住发抖。后来我想,我不能一个人呆着,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个人呆着,一个人这种状态,骤然之间就成为一种相当可怖的情形。我不断想着,在同一个时候,就在跟我同一个城市里的哪个地方,人们正在埋葬孟冬,把装着他的骨灰的坛子埋进一个地穴里头去,每个人朝上面象征性地扔白色菊花,但那是孟冬啊,不是别的什么人,那是跟我从小到大都在一块的孟冬,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场面……”
  傅一睿伸出手,这一次没有迟疑,直达目标地放在我的头上,来回地抚摩,用奇异的温柔的语调说:“慢慢来,我听着呢,细枝末节的不用详述了,说重点就好。”
  我缓缓呼吸了一会,才开口说:“总之我去不了葬礼,又无处可去,便又回医院了。邓文杰本来都要上手术台了,见我回来,就说这是我负责的病例,还是该我来。我满脑子都是孟冬的葬礼,就这样心不在焉地上了手术台去给一个孩子修补他心脏上方的洞。”
  “那孩子还存在先天性的主动脉缩窄,纠正那个算常规性手术,我之前成功做过,手术过程不过是惯性为之,但推出手术室后,第二天晚上他就心跳过快,发生严重的并发症,情况发生的时候我正躲在顶楼楼顶想着孟冬的葬礼,我只身一人,没跟任何人交代我去了哪里,在失魂落魄的情况下连呼机也没带,于是在那孩子需要我时,没人找得到我。等邓文杰开了三十分钟车赶回医院,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因此,即使是我也不能确定那个手术过程有没有出问题。”我顿了顿,下结论说,“这就是那天发生的所有的事。”
  “不,这并不是那天发生的全部事情,你还遗漏了一些重要信息。”傅一睿说。

  第 5 章

  ……》
  “遗漏?”
  “是的,”傅一睿说,“你忘了说,张医生在这个过程中具备的专业素质,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能在那种情况下,单凭习惯能完成一台复杂手术。”
  我说:“你怎么不说我还不如不去动这个手术。”
  傅一睿没有回答,他只是再次把手放在我头顶,用一种完成使命一般的认真谨慎来回地抚摩我的头发,一开始他做得有点不顺手,渐渐地便掌握了窍门,准确无误地将善意的安抚传达过来。我有瞬间鼻子发酸,下意识贴近了他的掌心,微微闭上眼。
  有人给予温暖的时候就要全力以赴感受这种温暖,因为你不知道,到下一次再有同样的感受的时候要隔多久。
  我亲爱的外婆如是说。
  “你事后写的报告,我有复制并传给我在美国相熟的教授看,他是心脏外科权威。”
  “嗯?”
  “对方认为你在手术的程序上没有出错。”傅一睿淡淡地说,“只是那孩子术后出现交界性心跳过速是可以预料得到的情况,医生如果有责任,那责任在于没有事先考虑周详并采取相应措施,比如降低体温令心跳回缓之类,但说到这点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了。当时参与整个医疗方案制定的医生都难辞其咎,尤其是邓文杰那家伙,他经验比你丰富得多,级别也高你好几级,他都没想到的事,怎能怪罪你头上?”
  我抿紧嘴唇,摇头说:“傅一睿,你强词夺理了,他是我的病人。你我都知道,术后二十四小时内病人的反应很重要,而我在这么重要的时间内擅离职守,这已经违背职业道德。”
  “但我坚持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傅一睿斩钉截铁地说,“说我强词夺理也无所谓。”
  我抬起头看他,哑声说:“谢谢,我还不知道你对朋友这么护短。但是傅一睿,由这件事我一直在质疑自己,我觉得我不具备成为一个优秀外科医生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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