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記-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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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十五六岁的僮仆从门房出来,对着文禾躬身行礼:“大公子回来了。”
文禾问:“父亲留话了没有?”
僮仆回答:“老爷说等大公子回家,稍事歇息,若有事自顾去忙,只是因明日要早,切记今晚务必早歇息。老爷明日晚间再见大公子。”
“嗯。”他听罢就往宅子里走,我颠颠地跟在后头。
我现在十分信奉孔夫子的话“三人行必有我师”,如果我是被未来人绑票,那么我有米广良这个科普爱好者给我打的底,也许能保护我不轻易被吓死;如今我是被明朝公子绑票,幸好又有考古学高材生田美姑娘给我培养的半个历史爱好者身份,那些故纸堆又应该能保护我不被郁闷死。话说回来,文震孟也算是个园林爱好者,苏州的文化遗产“药圃”就是他从艺圃的基础修成的——即便后来又落于他人手——所以看到他宅邸花草山石,精而不烦,娇而不艳,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宅子里的奴婢见到文禾一一行礼,但没有任何人把目光死盯我探寻,这一点令我稍稍赞叹家风之尚。文禾最后把我领到后宅,唤了一名叫红珊的女婢来,告诉她要做什么,就算把我交代了。
红珊微垂头而不直视我,认真听他安排。文禾一直安排到就寝要如何如何,才算结束。转头对我说:“那你今天先好好休息,我忙完再来看你。”
我见他要走,心里不安还是冒了头,“明——文禾……”
他看着我,眼底却没有往常讥诮(“璎珞姑娘也会不安示弱,少见少见啊”),认真地说:“我确实有事,不是故意留你一个。”
“我知道……”我说,“你要明晚回来?”
“今晚我回来住但会很晚,明天我回家最早也要天黑。你先别在园子里转,要参观哪里我回来带你。有什么需要吩咐红珊就好。”他说完,继续征询地看我。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再唧唧歪歪下去,自己都受不了了。于是转头对等待的红珊说,“前面带路吧。”
“等一下,”文禾又想了一下,叫住我,抬手解下腰间羊脂玉牌的丝绦,拉起我手,将玉牌轻轻交付给我。
我呆住了。觉得心尖儿上有微微的颤抖。
但是此人立刻又大杀风景地压低嗓音说:“还有,不要砸我家窗户。”
我知他是讽我在清光院的暴力,不由被这话气噎住了。
他对红珊说:“夜里警醒些,饮水香片的,都齐备。”
红珊答应着欠身:“大公子放心。”
他没有再看我,径自转身离开了。
第一卷 镜之卷 第八章 红珊
红珊轻轻地推开房门,让我进去。这一大间隔为两间里外室,外面有桌、案、书架和椅子,里室是盥洗架,梳妆台,木柜,木衣架以及一张有两层帷幔的雕花木床。而里外间又用双层妃色垂纱隔开。红珊把垂纱向两边挽上,这才回身问道:“姑娘,想吃什么菜品,我知会厨子去做。”
折腾半天,我还真是饿了。我说:“荤素各来一样,清淡些就好。”
红珊抬眼看着我,柔声又问:“那姑娘有什么忌口没有?”
我想了想说:“没有什么,就是最近多素食,只要不油腻了就好。”
我才看见这红珊的正脸。她长得十分可人,瓜子脸,清秀又些许甜美,睫毛浓长,面色粉白合宜,皮肤细腻,年纪大约十六七岁,态度谦和有礼,动作又十分利落。
她回答:“红珊记下了。姑娘需要现在沐浴吗?”
“不用,晚些吧。”
“那我晚些待姑娘沐浴时候再拿替换衣服来可以吗?”她问。
“可以。”我说。
“是,”她上前拿起桌上茶壶茶杯,倒了茶水,然后退步说,“请姑娘安歇,饭菜来了红珊再来侍奉。”说罢轻轻退出门槛,虚掩上了房门。
我在桌旁坐下来,喝了一杯茶水。这茶还是微烫的,估摸就是我刚进了宅门时候沏的。我掏出刚才文禾给我的玉牌。他大约是怕我生疏,便拿了随身的东西给我当作暂时安慰。温润细腻的牌体镂刻云纹和喜鹊,背面下角有他名字篆体刻字。文禾,我觉得这名字十分不适合他,像是想要女儿没要着,凑合起的一样。他既然是文家大公子,怎起了这么一个柔软无骨之名?对我来说,他仍然是那个身上带有危险气息,跩的二五八万告诉我他叫明殇的男子。我想我也知道,他为了什么而自号明殇。现在是崇祯七年的春天,也就是说,十年之后,大明王朝京师便要被起义农民军攻破,山河几番破碎,最后落于北边建州女真人之手。这是他从我的时代必然得以了解的事情。是否,也是他眼里总有冷淡落寞的根源?
我抚摸着手中的玉牌,直到它有了我的温度。
红珊轻叩虚掩的房门,我点点头,她推开门端着托盘进来。把一碟清炒菠菜、一碟笋干腊肉、一碗鲫鱼豆腐汤和一碗米饭放在桌上。接着又端了脸盆让我洗手。我就手把玉牌放在桌边,擦干手以后接过红珊递来的筷子开始吃饭。
红珊去内室木柜里拿来一方丝帕,用它小心包好了玉牌。我见她如此,心里一动,不做声色。
“姑娘,我把大公子的玉牌放到内室枕头底下可以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她便去了。放好后回来问我饭菜合口与否。我饿得跟半条狼一样,当然连连说合口。她便又续了茶,拿了擦嘴的巾帕给我,然后退出去了。
晚上,我意识到我最不习惯的一点,就是三百多年前的今天,没有电灯。此时我十分敬佩爱迪生,觉得他是天赐能人。因为蜡烛灯捻就算是点上一堆,也比不上一颗明亮稳定的钨丝灯泡。
红珊差人抬了木桶进来,加了大半热水,又拿了瓶瓶罐罐,说是有洗的有擦的。她调好水温,然后把一叠新衣放在床上,问我:“我服侍姑娘沐浴可以么?”
“不可以,”我赶紧说,“我自己就可以了,洗好了我便叫你。”
她仍旧乖巧地说:“是,红珊就先退下了。姑娘有事,红珊就在隔壁小间。”
我等她走后,从里面轻轻合上门闩,兴高采烈地跳进桶中。在清光院数日,都没好好洗过澡,十分郁闷。我花了大概半个多时辰洗好,起身穿衣服。这次的衣料似乎比文禾先前给我的又高档三分。缃色牡丹交领袄,象牙白底缘绣花十片裙。我穿好一身,又把头发梳顺,开门唤红珊进来收拾。
红珊进门见了我,笑道:“这一身衣裙真适合姑娘。”
我说:“多亏你上心。”
她稍稍收了笑容,说:“不是奴婢们,是大公子一一指了颜色尺寸,前些天做起的。”
这个家伙回一趟家倒是安排得不少,他十分有自信把我弄来而无闪失么?
红珊叫了另外两个婢女一起收拾妥当,打发她们出去之后,又来问我:“姑娘需要夜宵么?”
我白天吃了不少,不怎么饿,就说不要了。她点点头,但还是拿了两碟果子放在桌上,方才退下。我坐到床上,从丝帕里又拿出玉牌,想着红珊刚才的神情。这块玉牌不会也是文禾出生时含着的吧?那他婴儿时要多大的嘴巴啊?想到这觉得自己八卦得够离谱,于是摇摇头,起身把帷幔一一落下,掀开棉被睡了。
半夜口渴,迷迷糊糊起身倒水,走到外间桌旁,一个人影突然从书案椅子上起来,吓了我一大跳:“谁!?”
人影夺门而出。身影轻盈,是个女子。
我急急点了灯,四下查看,没有什么异常。正要转身时,发现那块羊脂玉牌竟然跑到了书案宣纸下面,露出了一个角。我赶紧拿起来看弄坏没有,万一坏了,文禾回来一定会大发其火。我刚才睡死了,幸亏那人要的是玉牌,她若要的是我的脑袋,我早就完了。
还好还好,玉牌毫无损坏。我本来想唤红珊来,可是想了想,又还是只把门闩好,不灭灯,回到床上。我又看着玉牌不得其解,顺着丝绦往下摸着,发现最下面的流苏结上,串着一大颗红色的珊瑚。
刚才那黑暗里坐在书案旁拿着玉牌的,最可能,便是红珊了吧。她知道文禾带我回来的意思,所以心里难过么?
我除了她,是不是还当着这府中许多少女的梦想碾碎机?文大公子早过弱冠之年,却迟迟不婚,老爷三催四迫,最后不知道他从哪领回家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这如何不遭人猜测?虽然表面上每人谦卑有礼,可谁又晓得真相呢?在这里,我除了文禾一个,再不认识他人。我不懂武功,不会魔法,人际关系空白,生存是个大问题。我在大学学的是外语专业,到这里简直成了笑话,还不如多会两种方言管用。反倒是从田美同学那儿读来的书,令我不至于慌乱失措。我明天一定要抓住文禾,问问他到底想怎么样了,但愿这一切早日结束。
我握着这美玉,隔着帷幔看着外面烛火的光晕,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一卷 镜之卷 第九章 殿试
隔日清晨醒来,我手里还攥着玉牌。
红珊帮我收拾和梳洗。我从铜镜里看她,她躲避了我的目光。我擦了些许香脂,这时她也帮我盘好头发了,拉开梳妆台抽屉让我选簪子和发钗。我选了一支带红珊瑚颗粒的金簪,递给她。她迟疑了一秒,接过去,小心地帮我插好。
我吃早饭的时候,红珊没有离开,在内室擦拭台架和床架。
看了她一会,我问:“红珊,文禾今日到底忙什么,你可知道?”
我并不期待答案,因为既然他不告诉我,那么红珊又怎么会多嘴呢?我只是不喜欢这沉默。
但是红珊却立刻回过身子,惊讶地看着我:“姑娘,今日是皇极殿殿试的日子,大公子自然是和别个贡生们一起去面圣了呀!”
我一口米粥差点喷出来。文禾昨天刚折腾回来,今天就去参加最高级别复试了?对他来说,这考试怎么好像平常去别家吃饭一样,丝毫情绪流露都没有?这么说,他前些天在清光院,夜读不辍,是在备考吧。而他备考之余,还拿出一整天来给我写明末风情录,真是太有才了。
红珊见我出神,便说:“姑娘不知道这日子么?大公子回府前也未曾提过么?”
我抬起头,看着她,说:“我来途遥远,并不知道本地事情。这殿试想必十分重要咯?”
她沉吟半刻,说:“确实十分重要。大公子乡试第三入了殿试围,殿试上面要考策问,是皇帝亲自出题。考过了殿试,大公子便有了名次,以后便是要为官的。”
这小王爷也不知道想为个什么官。身世扑朔迷离,性格忽冷忽热,却还是一个三好学生。他考了殿试,有了名分,再没事结个婚,文府双喜临门,要热闹了。
门外有人道:“邱总管来拜见宋姑娘。”
红珊走到外间来。我放下碗筷站起身,往门口看去。
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子自门外笑容满面地进来作揖:“文府总管事邱论炎见过宋姑娘!”
我赶紧回礼:“邱总管不必多礼。”
邱总管直起身来,仍是笑着说:“本是昨日就该来的,不过老爷派下别的事情,实在不得脱身,又不好打发别人代为来拜,大公子说姑娘劳顿要先歇息,我便今日才来,姑娘无怪。”
我笑说:“哪里,邱总管客气了。”
他又说:“老爷昨日交代要细心服侍宋姑娘,待今日晚间设宴才好好为姑娘洗尘。姑娘这一日过的还好么?还有什么能让小的效劳的么?”
我答:“很好,事事妥帖。多谢邱总管。”
他停了一秒,又欠身道:“锦绣庄的伙计来府里月结,账房要支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