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挽歌-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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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在一个后清教徒时代,一个人滥情是罪过,但一个人独身也同样难容于大众。这在性自由的今天看来,确有些乖谬和荒诞。一个人因为穷或残障而不能成婚,已多蒙歧视,如果他健康且尚可谋生而不婚,则难逃物议。老李这辈子与周遭世界的不协,也多与此相关。
一般交往的人,是不能与老李探讨这个问题的,他多会沉默甚至冷言相向,会使人难堪。我在很长时间也不理解他,自然也不敢问或劝他什么。其实毕业那年,他也不过31岁,用今日眼光而论,谈婚论嫁正当其时。但他似乎有意逃避着婚姻他对前来劝媒的人是向无好感的。自然,他的性格也决定了他不会去主动追求谁,而在他的有限世界里,确也没有哪个女人能于风尘中辨物色而愿来爱他,于是,他就只能孤独的来去。
我后来可以与他函议这个问题了,他的回答则是——我近来颇闲适,故读书比冬春时坐得住一点。除了城里的“熟人”不多几回来介绍“朋友”外,知我不健谈者均不来座谈经济之道。朋友而要介绍,必是陌生人。先做朋友后“认得”,大抵“认得”以后就不那么“朋友”了。所以此戏法可以不演。至于人们要攻击,要把“古怪”形容得更古怪,我从来不想为之负责。光棍之“古怪”,自古而怪也,我自谓怪之不足……我其实本无绝对的“性忌讳”,只是不肯在爱情观上接受某些势力'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的“改造”而已……许多善良而不幸的人只能默默的走着善良而不幸的路,这些人并不主张禁欲主义,僧侣主义,只是看到'或经历过'“爱情”如何变成骗人的把戏,他们宁可清净些,也不肯去做该把戏的演角……此事我以为不好办,我自己都不喜欢衙门,找对象也当找个不喜欢衙门的,但又要一个不喜欢衙门的姑娘来爱衙门里的我,岂不谬哉枉也。何况年龄问题也实是一大障碍……我也要欢乐,有自己价值标准的欢乐。最美的生活是善良,平等和文明,最好的工作是为未来做几件切实有益的事情,最甜的笑由于淡淡的幽默。人们不以权势扰乱平静无辜的心灵的时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时代。
看了他的这些回答,我深知他是一个理性至极的人。对于这样的明白人,所有的劝慰皆嫌多余。但他何以至此,我仍有些含糊。我想一个人的天性总是喜欢男欢女爱的,如果没有性倒错,不会从头拒斥此事。他应该有他的隐痛。那时我每年要去看他一回,有次对酌,我们谈起了这个话题,终于引出老李的故事,这大抵是他平生唯一的一次叙述吧…
老李在岭南某县当兵时还是小李,他管食堂采买,总去一家小店购物,也许他觉得那个女孩显得无助吧。那时物品多无包装,女孩则总是从柜下撕几叶纸为他包好,后来他发现那些纸竟是他向往已久的一些书叶,便搜藏阅读,并去找那女孩讨要。女孩说,这是她父亲的藏书,怕被抄家问罪,便只好拿来作包装纸,你愿读就给你拿去,只是千万别让人知道了。两人一来二往,渐成好友,女孩一家是下放来此的,以后也不知更向何方。老李乃穷当兵的,几年后则归宿已定。烽火乱世中的儿女,命运未卜,何敢触碰爱情这种高贵的话题。即便心中藏有一个重洋,流出来也只是两颗泪珠。到了他复员时,也终是默默相向,将人世间万种无奈都存进回忆。
老李一生心高气傲,即使回家做个农民,自然也不肯接受家长媒婆的安排,更何况心中还装着一个大海。后来当了民办教师,也只孤独的不问世事。同事中有个公社书记的女儿,被另外一个老师纠缠的无奈,谈了分,分了谈,觉得老李人好,便来找他倾谈。老李这人本来就是不走近觉得他怪人一个,一旦走近就会发现原来山高海深,不久这女同事就移情向他了。老李本来就不愿攀附权门,又加上扯进一个三角,更觉尴尬。但那女士自然是事事主动,关爱久了,老李虽未首肯却也不能说毫无心动。老李想先逃出这个是非圈后再作主张,恰好高考恢复,便考了,成绩可上武大,怕给家里添负担,却只填了师专。两人这时要起誓,女方说,你一走,我就宁可辞职也不在这个学校呆了,免得与那个人'前男友'缠夹不清。老李说,那你就等我回来结婚吧。结果老李入学半年,见那女友终是放不下那份工作,继续留在那里,便什么也不多说就吹了。那年头,乡下人自然要说他是陈士美了。老李也不分辩,只是从此选择了独身这个世界再也不能说他什么了。
有一年,老李在乡路上邂逅了背着娃娃的她,老李的独身乡下也都知道,她远远的含泪相望,老李仍只能掉面而去,这时的他,内心已枯寂如沉渊了。
老李不要求别人做什么,但在乎别人的承诺。他遵守自己的承诺,因此他不会原谅别人的食言。他的心灵从此戴上荆冠,永远在暗夜渗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双温情的手,为他除去那些荆榛。。。。。。
二十
昨天看了快乐牛的信息,知道老李确实故去了,在他故乡的一方贫瘠土地上,有一所孤坟掩埋了他的全部岁月。他的智慧再也不会烛照我的黑夜了,他真的去了,我最后一点幻想终于落幕我再也无法在尘世或方外找到曾经指引我的灯盏。陈布雷当年自杀时,自谓“油尽灯枯”。老李也在他清苦和落寞的光阴里,熬干了他的全部希望。他一定承受了生命的最后一击,他实在不想再去面对这个浑浊世界了,因此才会选择这个最古老的方式来洗尽他45年的烦忧和劳尘。而我,那时正幽居于另一个城市。我们无从话别,就象过去的一次寻常聚散……
80年代前几年,我每年总要去看一次老李。每次都带几本书加上两条游泳牌卷烟。最后一面正好20年前的暮春,我从利川到恩施到建始再到长梁,五中记得在街后的半坡上,要沿着田埂路爬上去。我找到他的寝室,在二楼的一个单间,门从来不锁,我就径自入室落座等他除了上课,他一般也无处可去。钟声响过,老李推门见我,仿佛昨日才来串门的熟客,脸上并无惊喜,只说了一声“你来了”,然后拿起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转身又出门而去。半晌他回来,拿出另外两个大杯,将手中缸子里的散酒一分两份,又从床头挂着的那个黄书包里倒出一堆生葵花籽,说是学生送的,这就直接坐下开喝了。
老李就是这样的魏晋风度,一点俗情没有。仿佛缺乏情义,但一旦坐下聊天,他往往又容易眼圈泛红。我们喝酒也不兴劝敬,说几句又沉默一回,如让外人看见,多半会觉得象两个陌生人在无言相对。不知不觉就有些飘了,酒也尽了,老李移步窗前,外面已是薄暮,看的见一些归飞的鸟影。靠墙摆着一架脚踏风琴,墙上则贴着几张曲谱……那是老李新谱的沁园春雨霖铃之类。老李仿佛自言自语这琴缺几个音,没人要,我就从仓库搬回来了。然后他就坐下,自弹自唱起来。他苍凉的声音在斗室盘旋,沙哑而不失音准,其调式高古,满腔的幽怨尽抒于这乡村黄昏的暮烟沉霭中去。我一生也无法忘怀这一画面……我在其中读出了一个生不逢时者的全部孤寂和悲凉。
晚上,我们真正的抵足而眠,两人都斜依于床头,黑暗中只见烟头的闪亮。我们就这样尽兴畅谈,只有在这样的夜话里,你才知道老李的内心是怎样的愤世,他根本无法超脱,巨大的黑暗一直深埋于心,他面对这个颓世这个腐朽的世界永远难以释怀。
次晨我醒来,老李已去上课,桌上有个字条……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你了。我们之间,原亦无须俗套,我也就收拾上路。路上村民说,班车刚走,我只好一路走回。十几里地,沿途的好山好水,鸟鸣佳音,走到城头,我看见了那条我至今也不知道名字的河流,浅浅的流淌于卵石和沙滩上。我怎知道这就是永别,怎知这条无名的河也会涨水,会以其浑浊的怒涛吞噬我一生的兄长。。。。。。
生于末世运偏消——幺叔的故事
一
每个人的记忆,大抵都应该有个起点;只是因为童年往往由一些时序颠倒的片断画面组成,仿佛面对一幅淋漓挥洒 的水墨长卷,以致于连作者本身也无法辨出它的始笔了。
我的回忆逆江而上,从宜都进入清江【古称夷水】,上行八百里才能抵达它的源头――在那里有个小镇,大约是古代的屯戍卫所,唤作汪家营。
汪营傍河而建,几百户人家,多居于吊脚楼上。彩廊【阳台的土家称呼】下的水流,在流经我童年的窗边时,还细小得尚无名字。现在想来,它似乎就是那片土地上的一线泪痕,一道随季节而开合的伤口。然而,正是这寂寞中消长的九曲涟漪,滋养了一方百姓人家。其中有个牟家,他们子弟的兴衰荣辱,却正好见证了20世纪中国的奇特历史。
二
很长时间以来,事实上我已经淡忘了幺叔;甚至汪营小镇那摇摇欲坠如悬崖危巢一样的故居木屋,也只是在一些客梦中,才偶尔荡漾出人世间最初的温情。前几年回鄂省,大姐感伤但平静的对我说――幺叔去世了,在宜昌,最后是带着微笑走的。我被大姐的话重新拉进了一段岁月,内心如潮,但言语中却仓皇得只有期期艾艾,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仿佛就当是一个故人搬家的消息。
我真的对此是无动于衷的吗?我想起1978年在大学时写幺叔的作文,我翻看1992年在铜墙铁壁中写幺叔的笔记,我深知,他苦难的背影从来未曾从记忆中删除。一个个给过我少年养分的老人,似乎都在夕阳中列队,向一个叫着彼岸的地方出发。此岸的悲苦伴随了他们一世,我没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们留在尘世今生。
其实,幺叔和我家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但我知道,在我们家人的心中,素来是视他以及他的家人为亲戚的。患难岁月中的惺惺相惜,结下的一些殊胜缘分,时常是胜过许多平常亲情的。
幺叔姓牟,名鸿光,是汪营牟家的少爷,行六。他是牟家彝字辈的,按他们至今不乱的谱书,他就要算是最高辈份的一代了。牟家不仅在汪营,乃至整个利川都算是大姓。其中又以幺叔他们这一支派――号称高升堂牟家――可谓鄂西百年前真正的豪门世家。高升堂是他们祖上世代传承的客栈货栈的连锁堂号,延伸在从小镇到省城的官道上。可以想象,在清末民初的驿马风尘中,有多少商旅行贾和英雄豪杰出入于他家的屋檐。也因此,在北洋政府时代,临时总统曹锟才会为这个僻乡蛮土的人家,亲自题匾为――惠及闾里。
三
要说幺叔,无法回避的要先介绍他的长兄――牟鸿勋。
民国年间的利川人物中,向有“三老四少”一说,牟鸿勋便是三老之一。他比幺叔年长许多,早在1908年便从武昌两湖师范毕业了,并经著名革命家孙武引荐,加入了当时的反清秘密组织――共进会。辛亥革命前的预备会上,牟鸿勋被推为起义的司勋和政治筹备员。孰料10月9日革命党人在租界检查炸弹时不慎引爆,清军戒严搜捕,将正在准备首义的牟鸿勋和彭、刘、杨等志士抓捕。审办此案的是督练公所的总办铁忠,很快监斩了彭楚藩、刘复基和杨洪胜,却把牟暂锁于文昌门监狱备留口供。【今日武昌尚有彭刘杨路,倘牟牺牲,则此路又当多牟字矣】坊间另外的说法是,铁忠曾为牟鸿勋的恩师,对他向来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