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十年2-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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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整天呆在这里不去找,工作就会来找你?”
另一名男子不服气地说:“可是,我们这里就有人拉到业务了。”
我看着他那张长满粉刺的脸问道:“你是女人吗?你有……”后面的话我觉得不合适,就再也没有说。
老板大概听到了我的说话声,他左摇右摆地艰苦卓绝地走出来,指着我说:“你……”
我说:“我怎么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电话,拨打了一串号码,然后说:“这……这……”
我估计他是找人打我,凭他一个人,我一拳就能打他一个跟头,让他骨碌碌滚到门外,可是他要找人,我就害怕了。
我一步跨到了门外,他缓慢地转过身,晃晃悠悠地伸直手臂,想拦住我,没有拦住。他继续对着电话说:“这……这……”
我沿着楼梯跑下去,等到他“这”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跑到了一楼大堂。
我没有再去那家尖尖鼻子工作的职介所,我担心尖尖鼻子会给我冷脸色,她那张漫长的脸让我恐惧。
我游荡在火车站前的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上的店铺除了色情发廊就是职介所。白天,职介所的门口人头攒动;夜晚,发廊的门口鬼鬼祟祟,所以这条大街上一天到晚都是人群,都是怀揣着不同目的和动机的人群。
这里充斥着小偷、妓女、骗子、逃犯、乞丐,还有地痞流氓,这里危机四伏,所以我特别小心。
有一天,我在一家职介所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正在看着悬挂在墙上的招聘职位,她还是穿着那条蓝色的裤子,那件粉红色的上衣,头发略显杂乱地披在脑后。她是阿香。
阿香看到了我,也感到很意外,她问:“你也在找工作?”
我含煳地回答了她,然后说:“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那时候已经快到黄昏了,也是火车站和周边地区人流最多的时候。阿香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过马路的时候就小心地拉着我的衣袖。我感觉她就像个孩子一样。
我们一路走着,远离了火车站,来到了一个广场边。此刻,华灯初上,广场里是悠闲散步的老人,排队轮滑的孩子,呢喃私语的恋人,广场边的马路上,是一辆辆疾驶而过的轿车,轿车里坐着衣着整洁的人们。高空中的楼房里,一家家窗户次第亮起。楼下的店铺里,一家家酒吧的彩灯闪闪烁烁……然而,这些和我们都没有关系,这是城市里的生活场景,而我们现在饥肠辘辘,我们是来到这座城市讨生活的乡下人。
我们找到一家卖云南米线的地方,这是这条大街上最便宜的一种饮食。阿香看着那些颜色古朴的桌椅,看着装饰豪华的屋顶和墙上张贴的大幅米线宣传画,犹豫了一会,才跟着我走了进来。
坐在桌子边,她显得很胆怯。可能她平时只是在街边小店吃饭,从来没有进来过这样的饭店,从来没有在饭店里坐着高桌子低板凳吃饭。
米线要先付款后吃饭,阿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粗糙的钱包,这种钱包一看就是夜晚街边五元一个的地摊货。她要抢着和我付钱。她说她年龄比我大,应该由她来付钱。服务员掩着嘴巴笑了。我偷偷说:“别抢了,人家会笑话的。”她才犹犹豫豫地把钱包塞进口袋里。
米线端上来的时候,我随口问道:“你有多大?”
她说:“33岁。”
我大吃一惊,她皮肤粗糙,额头皱纹密布,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10岁啊。
吃完了米线,我们来到了广场上。我们坐在花丛边的连椅上,任夜晚习习的凉风吹着额头沁出的汗珠。
阿香说我从那家电话直销公司走后,她也离开了。和她一同离开的还有好几个人。大家在这里上班,没有拉到一件业务,走的时候也不用办理任何手续。
阿香的家乡在东北,她以前在一家国营工厂上班。她独自来到南方已经6年了,6年来,她还没有回过一次家。
阿香向我说着她的过去,身边走过了一个少妇,少妇手中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风吹着少妇的连衣裙和又黑又直的披肩长发,显得风情万种。少妇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看起来她的生活很优裕。
我看到阿香望着少妇的眼神很凄凉。
10年前,阿香在那家国营工厂的宣传科工作,她每周的工作就是编写一期不到一千字的新闻简报,登载一些“形势一片大好,工人干劲冲天,车间生龙活虎”之类的废话。
阿香是一名中专毕业生,那时候的中专学生也被认为是天之骄子,那时候的中专学生还分配工作。阿香从这座工厂的子弟学校走出去,又回来在工厂上班。
业余时间里,阿香喜欢写诗歌,她的诗歌曾经登载在那时候很有影响的一本叫做《星星诗刊》的刊物上,也是因为这首十几行的诗歌,阿香被分配在工厂宣传科。
那个年代的文学还很神圣。那时候,因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能找到一个好媳妇;因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能调到好工作。那时候的文学青年是万人瞩目的对象,是人们崇拜的偶像,不像现在,文学青年成了迂腐与顽固的代名词。
10年前的阿香应该很漂亮,她说那时候她每天早晨打开办公室的房门,就能看到从门缝塞进来的情书。那时候的情书也都会折叠成鸽子的形状,暗指“鸿雁往来”,而情书的内容也写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而现在,情书也已经绝迹了。干瘪无味的手机短信代替了那些诗歌一样的语言。
10年前的阿香有很多梦想,她说她几乎每天下午下班后,都会独自来到工厂后边的草地上,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望着夕阳西下,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还有远处起伏而飘渺的山峦。她在想:山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有时候,飞机从头上上的云层间穿过,阿香痴痴地望着,看着飞机消失在遥远的天边,阿香总会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飞机?
10年过去了,阿香还在做着坐飞机的梦想。
我说,我小时候和她一样,不过我们那里是山区,我也经常站在村口的崖畔上,望着层层叠叠的山峰,想着山那边的世界。我们那里很少有飞机从空中飞过。每次有飞机出现,大人小孩都会追着飞机跑出很远。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我觉得我很长时间再也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可能由于共同来自外地,共同在这座城市漂泊,一下子让我们之间没有了隔膜,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外乡人”;我们又有两个相似的名字,一个叫“打工仔”,一个叫“打工妹”。
我们还说起了小时候的生活。那时候我们那里很穷很穷,我小时候好像很少吃饱过,那正是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七十年代,孩子们的主食就是红薯和玉米面。上初中的时候,我是住校生,每周只能回家一次,背着一布袋的红薯和玉米面馒头。冬天的时候,玉米面馒头又干又硬,结着一层冰渣,都能把狗砸死,而我们那时候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却连这样恶劣的饭食也吃不饱。后来,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能吃饱饭了,我们也能吃上了麦面馒头,我那一年的夏天个头一下子窜高了十几厘米。那年秋天去外公家的时候,外公抱着我又悲又喜:“我娃以前恓惶的吃不饱,现在吃饱了,个头长这么高了。”
那时候的我是农村户口,阿香是城市户口,那时候的工厂比农村要好很多倍,阿香说那时候她从来没有过挨饿的感觉,她是穿着天蓝色的裙子和白色衬衫,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读完小学和中学的。
那时候我们的信仰是 “共产主义社会”。而共产主义社会就是最终消灭“三大差别”,即消灭“工农差别”、“城乡差别”和“体力与脑力劳动差别”。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有几个来自几百里外的煤矿上的孩子,他们都穿着料子衣服,吃着白面馒头,说着我们羡慕的普通话。他们几个人是一个小圈子,他们从来不和我们农村孩子在一起,甚至连我们正眼也不多看。他们有着一种强烈的优越感。他们的父母是煤矿工人,我们的父母是农民;他们的家乡在城镇,我们的家乡在农村。巨大的差别让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人,却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后来,我看了这几年一些优秀的电影:《站台》、《阳光灿烂的日子》、《孔雀》、《青红》……这些电影都在反映那个特殊年代里的城镇年轻人的生活,他们的迷惘,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挣扎。可是,有谁会关心那个特殊年代里农村年轻人和农村孩子的生活,他们的痛苦更深,他们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保证。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城市人的迷惘、痛苦和挣扎都是幸福。他们才是坠入最彻骨的寒冷和黑暗中的一群人。
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一部反映那个特殊年代农村生活的电影啊。
夜半时分,广场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大街上的车辆也愈来愈少,喧嚣渐渐淹没在了浓浓的夜色中,空气似乎变得纯净凉爽,有背着行李找工作的人,还有提着塑料编织袋的拾荒人,慢慢聚集到了广场的连椅上,他们躺下去,在这里度过一个安谧而满足的夜晚。
阿香轻轻地唱起了小时候的流行歌曲:《外婆的澎湖湾》、《泉水叮咚响》、《熊猫咪咪》……她唱得很动情,我看到暗淡的路灯光下,她的眼角泪光闪闪。
我的心中也充满了惆怅。
阿香后来在东北结婚了,她的丈夫是工厂的生产能手,一直在追他。结婚后,他们生活很平静,有了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生活也许会一直按照已定的轨道前行。可是,那年,工厂实行改制。改制后的工厂变成了公司,公司成为了厂长的私有财产,一直做宣传工作的阿香遭遇了下岗。
再后来,丈夫在公司有了相好的,有一次阿香回家时,在床上捉到了赤身裸体的他们。丈夫跪地求饶,但是阿香意志如铁,她坚决离婚,把房子留给了丈夫,背着一个包裹就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南方。
南方的生活并不像她设想的那么美好,这些年她做过各种工作:保姆、商场收银员、传唿小姐、服装厂员工。最后因为服装厂拖欠工资而离开了。
阿香说,她现在最想看到的是故乡的火烧云,漫天燃烧,蓬蓬勃勃,而在南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象。可惜她没钱回家,每年春节的时候,她身上的钱,还不够买一张开往东北的火车票。
我也说起了我的生活,我家中的窘况,我孤苦的母亲和生活困苦的弟弟妹妹,还有我以前在北方那座省城做记者的情景。那时候,我住在城中村,村口有一家买汤圆的小店,每天夜晚我回家的时候,都能看到那家小店的火炉上煮着一锅汤圆,汤圆漂浮在水面上,散发着浓香,一元钱八个,八个一碗,可惜,我每次吃那一碗汤圆,都要犹豫再三。
阿香和我一样,这些年来怀揣着一个个梦想,而梦想又一个个破灭。旧的梦想破灭了,新的梦想又会诞生,我们怀揣着梦想,在这个城市顽强地生存着,拼搏着,咬牙坚守着。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阿香说:“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说:“我也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