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十年2-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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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我和画家海聊到半夜,肚子饿了。画家提议去楼下吃桂林米粉。巷口有一家重庆酸辣粉店,很小的店面,两张油腻腻的桌子,一个很靓的重庆美女。我们经常会去这家酸辣粉店,三元钱一碗粉,让我们吃得大汗淋漓,浑身舒泰。那个重庆女孩还有一个男朋友,又矮又瘦,尖嘴猴腮,偶尔会来到酸辣粉店来帮忙。每次见到这个男子,我们两个单身汉都会生发出一连串鲜花牛粪之类的感慨。
我们不明白那么漂亮的一个重庆美女,为什么会找到这样一个猥琐的男子?这个男子有什么魅力?
那天晚上,我们走在城中村的主干道上,突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很长时间没有半夜出门,这次才突然发现城中村的午夜“换了人间”。一辆辆高档轿车在城中村排列成行,奔驰宝马奥迪之类的德国车目不暇接,高贵典雅;丰田本田三菱之类的日本车夹杂其间,显得很寒酸。各种各样的车子挤成一团,但是大家却都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没有一个司机摁响喇叭催促。汽车缓缓地行驶着,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
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来到了重庆酸辣粉店,女孩正准备关门打烊。我们坐在桌子旁边,女孩手脚利索地切韭菜、煮粉条,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酸辣粉就端上来了,碗上面漂浮着一层红色的辣椒油,小饭馆里弥漫着一股酸酸甜甜的香味。
我们吃得汤水四溅,满口生津,女孩子叉手站在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她唇红齿白,面若桃花,皮肤紧绷绷地,像绷紧的鼓面一样富有弹性。她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七,穿着七分裤,裤脚下的小腿浑圆健壮。
我问:“今天是什么节日啊?村子里怎么这么多高档车子?”
女孩说:“每天晚上都这样啊。”
我问:“这些高档车子都跑到村子里干什么?”
女孩说:“我也不清楚,反正从后半夜到天亮,天天这样。”
这真是奇了怪了,我们晚上只知道躲在房间里看书画画聊天,不知道这个村庄在春天来临之际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吃完酸辣粉,我们又买了几瓶啤酒,走上了回家的路。那时候我们都穷困潦倒,兜里也没有多少钱,我们夜晚睡不着觉,就会买几瓶啤酒,不用菜,躺在地板上,把自己灌醉,那种飘飘荡荡的微醺的感觉非常好,我们忘记了自己面临的困境,忘记了每天的窘迫和无法预知的未来,我们的灵魂飞越了贫穷的城中村,飞翔在寂静安详的城市上空,飞翔在开满鲜花的原野,飞翔在辽阔无垠的海面上……
我们每天吃着咸菜,打着地铺,却像诗人一样怀揣梦想。此后,无论多少年后想起来,我们都会感到这种日子好温馨。
那天晚上,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像诗人一样敞开衣服,摇摇摆摆,任风吹着飞舞的长发,指手画脚,得意洋洋,感觉自己就是北岛,要么就是海子。但不要是舒婷,尽管我们都很喜欢她,但是她和我们的性别不一样。我们睥睨四面,雄视八方,这种感觉给个市长也不换。我们走过每一家开着门面的店铺,却都会遭到质疑和探寻的眼光。有时候,店铺里的人正在说话,看到我们后,就将剩下的半句话吞回去,警惕地望着我们,像一具蹲伏在门口的狗一样,随时就会发起攻击。有时候,停在路边的车子急急忙忙盖上后盖,司机站在车边,看着我们,目光满含敌意,好像担心我们会在他们眼皮底下把车子偷走。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的眼光就像有定身法一样,我的眼睛看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木然不动。我不知道他们刚才在干什么,他们正在做着什么,但是,他们对我和画家有着极强的防范心理,他们刚才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情,都不愿意让我们知晓。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我们喝完了啤酒,又快要醉了。我们躺在我房间的地面上,抽着四元钱一包的黄红梅,又开始探讨艺术。那时候,在那座南方的城市里,可能只有这一间简陋寒碜的房间里,经常在午夜时分,会响起关于艺术的声音。画家涉猎很广,文学、音乐、雕塑、书法、历史、地理,他都懂得很多,而我也对艺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可惜我出生在偏僻闭塞的农村,那里没有供养艺术的土壤,那里所有孩子的梦想都是考上大学,摆脱贫穷,逃离农村。而在考上了北方一座小城市的三流大学后,我的艺术梦才像发菜一样蓬勃发酵,但是,它已经失去了生长的最佳时机,它的生命已经在刚刚发芽的时候就遭到戕杀。
我们谈起了高更和梵高,这是画家最喜欢的两个画家。那时候,画家一直说,他想找到像塔希提岛那样的一个世外桃源,终老一生;他还要像梵高一样,为了艺术将自己的生命燃烧为灰烬。画家对艺术的执着和狂热,让我深深敬佩。
我们还谈起了文学,谈起了《约翰克里斯多夫》,这是我最喜欢阅读的一部小说。我接触文学,接触课外书已经到了上大学的时候,在那时候的乡村,老师把课外书当成了淫秽书籍一样严厉打击,而那时候的课外书也像今天的处女一样异常珍稀,可遇不可求。老师一见到谁的抽斗里有这样的书籍,就马上撕成碎片。我们乡下孩子就是在那样一种贫瘠的土壤里生长,一直缺乏营养,我们拼尽全力,终于考上了大学,自以为跳过了龙门,可是抬头一看,龙门的前面还有更高的龙门。
我把《约翰克里斯多夫》读了很多遍,而第一次阅读这本书籍是在大学的路灯下面。为了担心校警发现后驱赶我,我总是在夜半起身,藏身在厕所墙外,默默地读书,直到天明。我好像记得竺可桢也是这样读书的,那时候我一直幻想着自己以后能够成为竺可桢那样的伟大人物。我在厕所的墙外,忍受着汹涌的臭气,和蚊虫的叮咬,阅读了很多书籍,那时候我们中文系开设了一门课程叫做《外国文学史》,我从图书馆借来《外国文学史》中介绍的书籍,一本接着一本阅读。书籍让那个乡下少年度过了孤独的没有爱情的大学时光,让他在一群城市孩子中,挺起了寒酸衣服包裹的嵴梁。
那天晚上,我们兴奋地聊着,抽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我们全然不顾。突然,画家说他想起了一首叫做《错误》的诗歌,他只能记起来前两句: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父亲离去后的整整两年里,我经常会在睡梦中哭醒。我觉得父亲这一生太可怜了,一生善良,一生贫穷,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却这样早早离开了。
但是,我想到了母亲,我要赡养母亲,要让母亲生活幸福,要让她老人家安度晚年,我就必须好好生活,好好赚钱。
后来,我有了女朋友,我要好好赚钱,也让她生活好,让她没有烦恼,没有忧愁,让她成为一个幸福的女孩子。
我还有弟弟妹妹,我们都是在最困苦中手牵手走出来的。我还要让他们生活好。
其实,人生就是一种责任。让你爱的人幸福,你也就幸福了。我没有听过这首诗歌,也不知道这首诗歌的作者。我有一本现代诗歌精选,翻开后,我居然看到了这首诗: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书中解释说,这是一首闺怨诗,作者郑愁予是台湾诗人。
久违了,我们已经磨灭了关于诗歌的印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诗歌已经消亡。
我们的心已经变得坚硬,诗歌柔软的光芒无法洞穿我们的灵魂,当诗人或湮没,或转行,或死亡的时候,他们也带走了我们对于诗歌的温存记忆。现在,谁还在读诗,谁还在写诗?
我阅读着这本诗歌选集,那一首首熟悉的诗歌,却再也不能在我的心中激起一丝涟漪。沉重的生活让我们变得麻木,诗歌之水无法洗刷我们心灵的斑斑锈迹。
我阅读着《回答》,想起了当初上大学的时光,我第一次阅读到这首诗歌的震撼。那天,我一路狂奔到宿舍里,躺在床上,浑身发抖,像打摆子一样。后来,我又阅读到了《神女峰》,双臂抱在胸前,仰望天空,泪流满面……那是一个激情四溅的年代,那是一个诗歌激荡的年代,北岛的冷峻,舒婷的柔媚,海子的渴望,食指的愤懑……一次次地带领我们走向神圣和崇高。而现在,诗歌消失了,诗人消失了,还有什么能够带给我们震撼和启迪?能够带给我们幸福和憧憬?
是金钱吗?
画家说,他一直很喜欢郑愁予的这首诗,他想参照这首诗歌的意境,画一幅油画。
后来,这幅油画完成了,画家也有了第一笔可观的收入。画家跨上了通往艺术殿堂的第一级台阶。
有一天,小白领来到了我的房间,也翻出了这本现代诗歌精选,他随口念了几首,就大喊头疼,“有话偏不好好说,偏要说得这样晦涩难懂。诗人都是神经病。”
人们都生活很忙碌,没有人再会细细品味诗歌的意境了。
诗人,这个曾经万人敬仰的称号,如今成了神经病的代名词。如果你说谁谁是诗人,人家肯定就会反唇相讥:“你才是诗人,你们全家都是诗人。”
“同志”变异了,“小姐”变味了,“诗人”没落了。时代变了。
有时候,天气晴朗,我和画家会骑着自行车,一直骑到这座城市的边沿。城市的边沿是茫茫无际的大海,大海边是一望无垠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鲜花,五颜六色,迎风抖动。画家扑倒在草地上,呜呜哭着,像受了委屈的无家可归的狗。画家的生活也很沉重。
海水冲刷着沙滩,阳光朗照着草地。画家支起画板,画着海天一色的风景,我则躺在草地上,阅读着新买的文学书籍。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城市里,还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在不可预知的崎岖的理想之路上,悲壮前行。
画家那幅以郑愁予诗歌为意境的油画,背景就是海边的草地,草地上,侧身坐着一名美轮美奂的少女,长发如风,衣袂如霞……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那时候过得非常充实,我们很贫穷,常常口袋里只剩下叮当作响的钢镚儿,我们每一分钱都要犹豫再三盘算再三才能花出去。我们吃的是大街上最便宜的饭菜:桂林米粉、重庆酸辣粉、兰州拉面、广东肠粉、云南米线、武汉干吃面、河南烩面……这些小吃的价格都不上五元钱。叫几个菜,在饭店里吃饭,那实在是一种奢侈。我只有在刚刚发了工资后,才会叫上画家,去饭店里奢侈一下,而这一下就花费了我一月工资的十分之一,让我心疼很久。因为经常吃不上蔬菜,我们缺乏营养,嘴巴上火,严重溃疡,溃疡让我们防不胜防,束手无策,常常左边的溃疡刚刚好点,右边的又开始了。南方炎热的天气让我们苦不堪言。
那时候,我们尽管穷困潦倒,但是,我们真的感觉不到自己痛苦,感到不到自己贫穷,我们很充实,我们很富有,是精神上的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