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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生死桥-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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辫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两天前,她把心一横,便去铰掉。

铰掉。隆重而又悲壮地。

她也曾说过:“永远也不剪,就更长了,不知会长到什么地步。”

从来也没曾动过刀剪的,不知应为谁而留了,一下子便给铰断。

还烫了发。

在理发厅里,他们把铁错在火上烤热,火热如地狱,然后往她发上一钳,一撮一撮的,给烫成波浪,刚烫好的短发,是冒着白烟的,因为焦了,本来又黑又浓,不免变了色,变得黄了。像一张药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张缓缓褪色的相片。

凌剑飞这“丽丽少女歌舞团”在训练三个月之后,正式成立,谋得乐世界一个场子、登台演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音乐家,这个年纪,已是半头白发,原本打算在音乐界出人头地,然而十里洋场,谁来听他把西洋乐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进,谱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横,灵机一触,便把西乐伴奏歌舞,另辟蹊径,成为始创先驱,手底下最受样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场。——能在乐世界,定必打开名声了。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微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然而丹丹拎着一柄鲜黄的雨伞,在台边,窘得要死。

平素排练,全是女孩子,也不觉得怎么样。短农短裙,无拘无束,小鸟一般又唱又跳。——不过今天,他们给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个女孩,不管演出哪个项目,一律是肉色的丝袜,穿了等于没穿。然后是不同颜色的紧身衣,缀满了闪亮的珠片和金银丝线,一双手臂,也就课程人前,化上浓妆的少女们,亮着大腿,面面相觑。真要在满池座的男人眼前卖大腿,也就怵阵了。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宗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终也上场。

手中一柄鲜黄的雨伞,旋呀旋,身体若隐若现,她明白了,这些日常的舞蹈动作,上了台,是这样的。颈项凉悄悄,保护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早已灰飞烟灭,她也就整个地暴露了。

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新人。心也没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

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

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

哎哟哟,好人哪!

在这些思春难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觉世上的男人尽往她的大腿瞪,而她又毫无廉耻地卖着,其委屈。

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丹丹羞得伸伸舌头,满脸通红。

台下偏走进一个人来。

金啸风。

金先生闻傅丽丽少女歌舞团的预告一出,马上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早早满了,一看,原来卖的是“妙龄少女,粉腿酥胸,千年玉貌,万种风流”,还有行大字,写着:“小妹妹的恋爱故事”。

就是这样,大伙都弹眼落睛地瞧他用啥来绷场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岁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伤风败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惊异,一壁不肯转睛。

甫踏进场里,马上有识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着。二人恰恰见到台上丹丹的憨态,无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啸风一惊,如着雷便。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他仓皇失措,竟发生这桩事儿?

他见到她!她一定是轮回而来。就在那迎春戏园,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他也是个一等的案目了,啊,说来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啸风自会意会。屈食指作钩形,表示红茶。食指伸直是绿茶;五指齐伸,略凹作花瓣状是菊花;握手作拳是联米花……

然而今日他有点失魂落魄的。有吃了点熏田鸡熏蛋,想来谈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开水。金啸风在空档,身畔走过那些巡回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叶、茨布片、糯米片、粽子—…等,走马灯一般,他就是那马灯的灯心,谁在走,谁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来的撑头也奇怪了。

就是因为满意。

满意姑娘来自苏州,她跟她姆妈搭档,盲母弹,她唱。名曰说小书,实在她也不怎么样。

然而她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纪,跟说唱完全不吻合。

满意像一朵含苞儿半放的花,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荤起一层薄红,常常垂首,睫毛几乎把眼珠子淹没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娇软的嗓子分外袅袅糯糯,谁料到可以含媚带怨?就比她的年纪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场的“插边花”。

男听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貌美女子的场吧。他们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没有锣鼓闹场,单凭琵琶也难使场面安定下来,不过满意一出,因为她的姿色,倒令一众目不暇给了。

其实她赖以全场的不是开篇,不过开篇还是实说的。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

碧莲香,

有那鸳鸯小姐她唤红娘。

闷坐兰房总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不知弯弯会遇上谁,不知会乱了谁的心。她只是一个把前人情事,细唱从头的小姑娘。稚气未除,求好心切,吉定得高了,劲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词也不易听清,竟尔断嗓。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鸳鸯坐下按宫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迫不及待地要下台过关。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自慰。

丹丹为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盆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平反正饿不死,也许明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干嘛,”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这史先生一

“仲明,你怎的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消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不过有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遂谈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又笑着补上:“她直间:‘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个痞,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濒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怎的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完全是那一个泪症,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

“不告诉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从来没有。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真奇怪,她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看谁够条件,就提拔他。”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过有机会,我肯学。学学一定会。”

“暧,我有说过提拔你么?”

丹丹脸一红,她掉进这个语言的陷阱中,有点负气:

“那你让我回去。”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她一点机心都没流露,不过像他这样观人于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从紧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协的,她将与谁为敌?说不定他拗不过她。

“他们喊你什么?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小满、小满、小满。他想。

“对,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诉你。”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么关系?不说就别说好了。我十八。”

金啸风觉得有意思极了,才丁点大,自己那么厉害人物,她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也是不会晓得。

不过,不知基于何种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们上海最红的女明星是谁?”

“段娉婷。”

“好!”丹丹奋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红!”

“那当然,一捧你出来,就没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闪亮了。

在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记得了,怀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的手无寸铁,凭什么力争上游?一定是个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没有权势的支撑,她永远是人海中一个小泡泡。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他盘算着,然后故意道:

“不过,你不是我的人,投资重了,怎么翻本?”

“我拜你作干爹好不好?”

“哈哈!”金啸风大笑:

“我不收。收了你作干女儿,以后连一句打绷的话都不能说,那多煞风景!真是没赚头。”

丹丹一听,脸色一变,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什么叫“赚头”。

她如一头被触怒的小猫,于风平浪静时,使使小性子无妨。一旦怒发冲冠了,尾巴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流露一点凶光,呶牙脉齿,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别仗势欺负人!不要你棒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桥的流氓有什么不同?……”

说着便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一来便着了道儿,被迫良为娼:“放我走放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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