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湖鸳梦-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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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讨来的百家饭省给猪吃。等猪吃好了,再托着它上岸去撒尿拉屎。只是老乞婆讨来的百家饭不够猪吃了,老乞婆的叫化船不够猪趴了。
有一天,有个杀猪的经过,看见叫化船上那只像小牛犊似的大斗猪,对老乞婆说道:“老人家你还讨什么饭?你把船上的猪卖给我杀了卖肉,保你三年五载有饭吃。”
老乞婆笑道:“我把它当孩子养,我怎么舍得让你要了它的命?再说我身子骨硬朗,三年五载死不了,那以后谁陪我要饭呢?”那杀猪的说话又粗又快:“人到七十病歪歪,阎王不请自己来。看你这样子,也就差不多撑个一两年。”
老乞婆斥道:“你这杀猪的快要杀人了。黄泉路上无老少,各人有各人的寿限。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我把这斗猪托上岸,你给我十石米;我托不动,这斗猪归你。”
杀猪的想都没想直点头,还招呼了几个路人做见证。
老乞婆拍拍那斗猪,大斗猪站了起来,挤满了叫化船。那杀猪的和几个证人更是惊叹不已,这斗猪的大个头从来都没见过。只见老乞婆双手一操然后一托,大斗猪轻飘飘地被托上了岸。那杀猪的和那几个证人看得眼都直了,不要说是个老人,就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也弄不来。那杀猪的无奈,当着几个人的面,人口说的人话,讨便宜没讨到,只好回家着人挑米来。等到那杀猪的赶回来时,那老乞婆和那大斗猪都不见了踪影,剩下那只叫化船还栓在码头上。有个在河边玩水的孩子说,那老乞婆骑着那大斗猪飞到云里面去了。
那杀猪的晓得那老乞婆成了神,大斗猪成了仙,赶紧在叫化船上贴上红纸,在米箩上插上香,跪拜神婆猪仙。据说以后,溱湖大小人等都不敢怠慢叫化船。只要有上门的叫花子,没有空手回船的。
叉鸡帮的船,不用人拜不用人请,冷不防他们就来了。
有一年,在溱湖已有了名头的杨大家的叉鸡帮,专爱到溱湖东边开阁庄一带找生意。原因是开阁庄比其他地方有油水。开阁庄又叫开庄,原本就是溱湖地界的大庄子。从青蒲角上出皇娘那天起,开阁庄有了名望。钦差事先恭请皇娘巡游一周溱湖,以谢乡里,同时表达桑梓的眷念。但从青蒲起驾匆忙,没来得及妆扮,到了开阁庄钦差赶紧找一大户的闺房,为皇娘开脸梳洗打扮。所以赐名开阁庄。同时赐名的还有北面的锣鼓庄,就因为他们敲锣打鼓热情迎送皇娘。
开阁庄因为皇娘出了名,后来却因为一个叫孙三瘌子偷鸭子发了财而更是大大的有名。后来孙三瘌子又当了县老爷,因此整个庄子都显得气象不同。孙三瘌子是个诨号,真名叫孙红市,原来是上河人氏,大概是姜堰的一个破落户。姜堰自古盛产精明的小商小贩。有一回,那孙三瘌子贩了一批雏鸭到下河青蒲去卖。还没赶到出皇娘的青蒲角,一船的雏鸭就死得差不多了。孙三瘌子一急,夜里潜到人家鸭栏里一口气偷了几十只鸭子。第二天一大早,赶到青蒲东边的罗村去卖了。孙三瘌子收好钱,躲到开阁庄澡堂子里去睡了一天的觉。晚上又出动到戴南偷鸭子,然后到锣鼓庄卖。白天躲到开阁庄澡堂子里去睡大觉。就这么来来回回地偷了卖,卖了偷。除了开阁庄,周围的村子都偷遍了。最后,偷的鸭子多得卖不掉,就圈了一片荒坟地养起了鸭子。开阁庄的本地人都知道孙三瘌子的来历,故意作弄他。谁家有了瘟鸭子,就偷偷地扔到孙三瘌子的鸭栏里。说来也怪,瘟鸭子一到孙三瘌子的鸭栏里病就好了。更奇怪的是,孙三瘌子养的鸭子生双蛋,早生一只,晚生一只。开阁庄的老人说,该派孙三瘌子发大财。孙三瘌子把鸭蛋卖给青蒲炕坊去孵小鸭,或腌成咸鸭蛋,或做成变蛋(外地人叫做皮蛋、松花蛋)。这在青蒲一直是个颇有名气的老行当。
鸭子则另有出路。孙三瘌子胆大包天,一条小船一个人就敢过长江,到江南江宁府去卖鸭子,成了溱湖第一个独闯江南的鸭贩子。以后就有了一趟一趟闯江南的鸭贩子。赶着鸭子过长江,很有看头。鸭贩子,起码三人结伙。一人一条小船,各占一面吆喝着。前面则是老成的头鸭们打头阵,听着主人的口令奋勇向前。三个鸭贩子和上千只溱湖鸭,在无风三尺浪的江面上随波逐流,不停地变换着队形,像天上成群飞行的大雁。这在溱湖就叫做“跳江”。
江宁即南京,这一带的人自古就爱吃鸭子,祖祖辈辈吃鸭子上了瘾。一只溱湖鸭,卖到江宁便身价十倍。头一趟跳江,孙三瘌子就赚足了买几十亩田的银两。传得邪乎的说,孙三瘌子行船,要是往南,天就刮南风;要是往北,天就刮北风。孙三瘌子在开阁庄生了根,娶妻纳妾生子见孙子,买了开阁庄周围六成的良田,造了开阁庄最好最多的房子。坐在家里收租子,再不用夜里去吃辛苦,干那担惊受怕的活计了。孙三瘌子成了有钱人的代名词。孙三瘌子整整行了三十年的顺风运。
也就凭这三十年,开阁庄比其他村庄要富足得多,出名得多。
人怕出名猪怕壮,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杨大家的叉鸡帮,因此专爱到开阁庄附近找生意。
那些年,开阁庄人见鸭子生意被孙三瘌子赚定了大头,圈去了财路,就有神气活络的人另起炉灶,做起了鸡的文章。养三黄鸡的,养乌骨鸡的,在养鸡人当中各占五成。鸡养成了,都集中到溱潼去,然后再销往上河等外地。三黄鸡是做菜的,销往泰州、扬州;乌骨鸡用来做药膳的,只有城里的达官贵人们能享用。也有例外,这两种鸡,叉鸡帮都能消受。不过叉来的鸡,吃的少卖的多。
叉鸡帮叉鸡,靠的是拖到脚后跟的特长号辫子和熏过大烟的米糕渣子。
特长号辫子拖到脚后跟,是有用意的。叉鸡手出去时在辫梢尾上粘上饭粒,往鸡群出没的地方走一遭,起码有三五只觅食的三黄鸡或乌骨鸡就会跟了过来,拐过墙角,叉鸡手三下五除二,小旋风般地把几只鸡的颈子拧了一圈,那几只遭劫的鸡一声也不吭,就挨个儿拴到大袍子里去了。每个叉鸡手都穿着大肥袍子,扎着双腰带,其中一根是布带,另一根是麻绳,专门用来拴鸡的。鸡逮到了,捏着鸡头往麻绳腰带里一别,就成了。出去一趟,能叉十来只鸡,全凭那件大袍子罩着。
叉鸡帮叉鸡的另一招数,便是用熏过大烟的米糕渣子哄鸡。那个辰光,溱湖地界,除了白胡郎中药房里有大烟即鸦片当药备着,还有一两家烟馆卖大烟膏,兼卖米糕等茶点给烟客们充饥。叉鸡帮派人悄悄地去烟馆用鸡换来米糕渣子,放在盆里密封,防止大烟味儿跑掉。这熏着大烟味道的米糕渣子,专供年纪稍长、手脚不够灵便的叉鸡手用。看到周围没人走动,赶紧撒一小把米糕渣子,散养的鸡们奋勇啄食。啄到米糕渣子的就像喝了迷魂汤的一样,跟着撒食的叉鸡手走。拐过一两条巷子,找个僻静处,从从容容地把那一小撮鸡收拾到大袍子里去。不用拧脖子,只要反剪了鸡的翅膀,拴在腰上的麻绳上,然后满载而归。
米篮子的爸老米头子就是这样的叉鸡手,专靠熏过大烟的米糕渣子哄鸡。老米头子以前不是做这种营生的。米家靠打鱼为生,一家老小住在渔船上。有一年大夏天发大水,溱湖周围的许多村庄成了龙宫。老米头子忙着捞大水里漂浮的家什,后来救起了趴在一只木柜子上的五六岁光景的男孩儿。
老米头子心里一阵高兴,自家没男丁,水母娘娘给送来一个。
米篮子之后本来还有两个弟弟,可惜都没养得大。老米头子捞得更起劲了,还嘱咐米篮子把棚子上晒干的衣物收拾到舱里去。船舱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只剩下一张小床由那男孩躺着。到晚上掌灯时分,老米头子妻子点上船舱里的油灯,转身到船尾去生火做饭。老米头子带着米篮子上了露出水面的一个高墩子,去钉船桩子拴船。再回到船头,准备进船舱,老米头子惊恐地看见那救起来的男孩儿,正歪歪扭扭地端着油灯塞到被窝里去。老米头子喊都来不及,只见哄一声船舱像个火罐一样烧起来。老米头子几次冲进去都没成,眉毛胡子头发都烤没了。米妻跳到河里,才游上了拴船桩子的高墩子。
老米头子、米妻、米篮子一家三口,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住家船和里面那捞起来的孩子一起烧成灰烬。渔网的烟火味、杂物的糊味、人肉的焦味搅在一起,像张追命的大鱼网罩在拴船桩子的高墩子上。
老米头子家这回遭的火灾叫“水上烧”。因手边没有盆儿、桶儿这类盛水救火的家什,满眼的大水,居然浇不灭这场恶火。米篮子还在徒劳地用手浇着水,扑鼻的烟火味呛得她只流眼泪。其实她已经哭不出一滴泪了,她和她爸妈一样心里在流血。这件事之后,米篮子觉得她家已经跟着那场火一起灰飞烟灭。妈妈从此没再说过一句话,整天闷坐着。爸爸老米头子原是个快活的渔人,如今眉毛胡子烧光了,脸上没有一根毛,整个头像只葫芦,外人看半眼都得慌。入了杨大家的叉鸡帮后,成了整天脸上不挂一丝笑的叉鸡手。米篮子也上了叉鸡帮的船,可她的鼻子里再也呼不去那搅在一起的人的气味———渔网的烟火味、杂物的糊味和人肉的焦味。
叉鸡帮是不让女人上岸叉鸡的。女人守在船上,带孩子,收鸡子。死鸡弄回来,赶紧烧水烫鸡子,拔毛,去内脏。留下当菜吃的,余下的宰杀好的鸡,抹上盐,储藏到大口坛子里。
到了偏僻的河面,再摊到船篷子上晒干。吃了熏过大烟的米糕渣子的鸡,赶紧扣好,放到船头船尾的甲板下。
这时的米篮子已经十四五岁了,这些杀鸡扣鸡的活计,对她来说就像梳根辫子一样顺手。叉鸡帮老大杨大长着黄鼠狼似的小眼睛,精明而又委琐。杨大也看出来了,米篮子这丫头机灵,模样也爽眼,能派更大的用场。杨大就让米篮子专门到溱潼镇上的烟馆里,收集熏过大烟的米糕渣子。这一年,米篮子经常一人划只小划船,带上几只不花钱的鸡到溱潼去。叉鸡帮的船是要经常换码头的,米篮子从溱潼回来要是找不到叉鸡帮的船,就划到黄家墩子。因为那是杨大家叉鸡帮常落脚的地方。去烟馆的趟数多了,米篮子感到在里面等着拿米糕渣子的时候,自己鼻子里那人的气味就换成了一种奇异的香。
这奇异的香,给她一种快乐的情绪。她似乎忘了整天闷坐着的妈妈,成天脸上不挂一丝笑的爸爸。还有她隐隐约约感到的杨大馋馋的眼神,也没了踪影。米篮子甚至盼望在烟馆的角落,一直静静地坐着,不再离去。有一回,因为叉鸡帮的生意特别好,杨大又让米篮子多带上几只鸡上溱潼。临上小划船,杨大黄鼠狼似的小眼睛盯着米篮子发了酵的胸,要帮她拔船桩子。米篮子说老大你这么大年纪,歇着吧。杨大偏要帮着拔出船桩子,塞给米篮子时趁势捏着她的手。米篮子胸脯像两只小母鸡似的惊跳起来。她使劲地抽出手,忙去划桨。
小划船像只水鸟一样逃了出去。
打这一回起,米篮子变着法子赖在溱潼的烟馆里。有时她多带几只鸡送给跑堂的伙计,这样她就能驱走鼻子里那人的气味,闻到那种奇异的香。这奇异的香,给她一种快乐而安全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