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湖鸳梦-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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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就在眼前,就在船下,就在手边,随时都可以掬一捧清粼粼的水来清个脸。兄长们忙着拉大网捕太湖银鱼,丈夫学着当帮手,蒋七小则不停地穿过船舱来回于船头船尾,朝着太湖中的仙山张望,紧张而兴奋地想着“太湖强盗”出场的情景。
直至今日,太湖银鱼还算是当地的特产。溱湖本身也产银鱼,溱湖人把它唤作“面鱼”。但溱湖人,家家都宝贝孩子,放开手让孩子吃的只有这面鱼。因为这面鱼就像面粉做的一样柔软,好吃又没鱼刺。这样,溱湖的面鱼便显得不够卖了。蒋七小的娘家看准了这个生意,每年立了夏,都专门来一趟太湖,捞足了银鱼回溱湖。先在太湖边上,现捞现卖银鱼。然后往回赶,一路走一路卖,到了最后就卖晾干的“面鱼”。
拉大网,起码需要两条大船。一边一条船,牵着个大网往选好的湖汊赶。等到银鱼乱蹦乱跳地露出水面,船上的人便纷纷跳到水里,用大网兜满满地兜进船舱。船舱里,渐渐地闪烁起银子似的光芒。
因为刘元金是蒋家的新女婿,家里又遭人劫了,何况蒋七小不光是蒋家也是时堰的惯宝小,蒋家弟兄几个也不计较刘元金的那只船到底出了多大的劲,照样给他分鱼分钱。刘元金和蒋七小不像是来拉大网的,倒像是来太湖哼小调的。
真是应了一句老话:拾到的金子小,靠人的日子少。开始,刘元金有些不自在,跟在几个大舅子后面,帮不上手,钱是一个子儿没少得。自己一个大男人,总觉得心里不自在。蒋七小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从小深得哥哥们的疼爱,对她的照顾本是应该的。那些随船来的嫂嫂把笑脸都留给了七小,把冷脸甩给了刘元金。好几个晚上入睡前,刘元金总想把他的心事当作故事讲给七小听。这故事没有“红烧面鱼”香,七小没听上两句就睡着了。白天,七小像孩子似的在自家的船头左看看右张张,跟着拉鱼的大网在后面起劲,不是叫就是喊。晚饭时,蒋家的船都靠在一起。经常烧的菜便是“红烧面鱼”。这菜正对蒋七小的胃口。吃到最后,还喜欢再添些饭泡点鱼汤,吃它个精大光。
在太湖边上差不多过了半个月,蒋家拉大网的船队天天是鱼满舱,历年来都没这么顺。蒋大直夸惯宝七小带来了好运道。蒋七小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她还是惦记着“太湖强盗”的事。一静下来,她忍不住朝太湖中的仙山张望,紧张而兴奋地偷着想“太湖强盗”出场的情景。“太湖强盗”没出场,不想要的却来了——“图”来了。
“图”是什么?“图”是一种预兆。在你财运兴旺的时候,现个凶兆给你看,给你报个信,叫你收手,那就叫现了“图”。据说有个杀猪的财迷了心窍,靠杀猪发了家后,还是起早摸黑地干活。他怕早上醒不来,想了个呆办法,临睡前总要喝上一碗水,夜里有尿就憋着,忍到头声鸡叫,正好起床忙活计。有一回,二更天,那杀猪的已经杀好了一头猪挂着,坐下来歇歇抽袋烟,无意中望了那挂着的猪一眼,不料竟唬得战栗起来,那猪脚变成了穿着鞋的女人的小脚——现“图”了!从此,那杀猪的洗手不干那要命的行当,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一日,蒋家船队的大网拉到太湖西南一个叫马山的地方。这马山到了今朝是大大的有名了,那是因为立了一尊灵山大佛。以前在当地人印象中,马山很古老很偏僻。晚霞在马山撒了一大片。又快到吃夜饭的时候了。
这天共下了六七网,网网都捞足了闪闪的银子。蒋大在船头知足地扬声道:“再弄一网,就收工吃夜饭。”
大网下得很快,收得更快。到底都是一家人,都跟蒋大一样勤快而不贪心。
大网是朝向马山边上的一个沟头收口的。天色有点淡黑了,大网有点沉重了。拉大网的手上都长了眼睛似的,网没起上来,就能匡出网中进了多少鱼。一家人抓紧起网。差不多网底都出了水面,就是没见着惯常的活蹦乱跳的情景。大伙儿差不多都看见了拉上来的宝物是只黑漆大棺材。真晦气!众人气得一下子松了手。蒋七小却在心里瞎想,那拉上来的宝物里头或许真的藏着宝物,藏宝物的或许就是躲在太湖仙山里的太湖强盗。
一连三天,在马山附近再也没拉着一条小银鱼。蒋大晓得了,他家在拉大网这桩营生现了“图”,到此为止了。后来,听附近的老人说起,这马山,秦始皇来过,他的马被封做这里的主人。秦始皇的坐骑是神马,爱吃银鱼不吃草。难怪现了“图”,原来是抢了神马的供奉,冲撞了神马。
临回溱湖前,蒋大弟兄几人上了岸,找了个空地朝四方胡乱磕头,给神马烧了好些高香。蒋大望空祷告:“各路神仙,高抬贵手。从今往后,不拉大网。改行换业,祈保平安。”
从此以后,蒋家卖了拉大网的家什,除了在时堰种田外,农闲时改做了在溱湖与太湖间贩卖粗细粮的生意。做贩粮的生意,不像拉大网要几只船聚在一起。做生意,单只船反而方便。日子一久,蒋七小跟刘元金的住家船也能独来独往做起贩粮的买卖了。
买卖粮食,说到底还有点卖体力的味道。溱湖太湖之间来回地奔,蒋七小看着她的元金哥还得陪着人家抬粮挑担,那应该是她娘家伙计做的事,心里疼得找不着疼的地方。大半年下来,钱是赚了一点,刘元金还是觉得七小脸上的笑没多一点。
“七小,做这种生意你不开心?那就不做呗。”元金在无锡惠山脚下运河边的一个码头靠了船,搀着七小过跳板下了船。蒋七小的半大脚一直放在元金的心里。也因为这一点,蒋七小甚至觉得刘元金比自己的父母还要疼自己。她相信只要她说声不喜欢,元金肯定会放开手不贩粮了。
“不贩粮,做什么?”七小拽着元金的袖子问道。
“贩人!”刘元金讲故事的老腔调又来了。
七小“啊”了一声,气得甩开元金的手。
“贩人——的故事。”刘元金又开始像当年那样卖关子了。当年在九张嘴家,对着时堰的惯宝小蒋七小说故事时常耍这种花招。
七小不晓得这元金哥在卖弄什么“嘴皮功夫”。
“等买了泥人再告诉你。”刘元金让七小扶着自己的肩膀,赶往惠山脚下卖泥人的摊子。
无锡历来就是风气开化的富庶之地。到了辛亥年间,赶走了满人,更是一片繁华。街市上的女眷们,不是雇顶小轿坐着,便是拐着丈夫的膀子走着,也有坐着黄包车的。头顶上,胸襟前,大多喜好插着别着白兰花。这正在五月天里,街头飘散着几个卖白兰花的半百老妪。老妪们穿着素雅的蓝布底子的腰捆,挎着小竹篮。竹篮里衬着一方藏青棉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含苞的白兰花。白兰花鲜嫩嫩的,散发着浓郁的清香,见了爱美的行人,抢着往他们鼻子里钻,一直钻进心里。
蒋七小忍不住也买了几朵白兰花,高兴地学着老妪们叫卖的声腔:“白兰花,白兰花,卖白兰花——”
刘元金忙着帮七小往头上插花。自从做了妇人,蒋七小黑溜溜的长发盘成了好看的发髻,正好让白兰花落脚。
元金退后一步,怔了怔:“真想生个跟你一样好看的姑娘。”
七小正想着做妈妈呢,一听这话不由得害羞地低着头,拐着元金哥去买泥人大阿福。
回到船上,已是傍晚时分,蒋七小当作自养的孩子似的安顿好一双泥人大阿福。刘元金在后舱生好了火,择好了菜,等着大厨师蒋七小下厨。七小是天生的好厨子,元金只能当下手。
一眨眼的工夫,好饭好菜就做好了。
刘元金吃得眉开眼笑。
蒋七小嗔道:“哪来的这么好的口福?”
元金的嘴本来就溜,此刻经好饭好菜一加工更顺当了:“谁要是有好口福,找苦吃都难。”
“能贩人的人,当然能吃香的喝辣的。”七小有点儿小生气。
元金晓得说滑了嘴,忙说:“娶了个好女将,才有个好口福。”
七小笑了笑:“说不定我是嫁了个坏男将。”“男将”是跟“女将”配对的词,在溱湖话里是对丈夫的俗称,只有说笑话的时候才上得了口。
元金假装生气道:“夜里说我好,白天说我孬,气得‘男将’直跳脚。”
蒋七小脸红得像个大荸荠:“又在瞎说了。说正经的,你要贩什么人?”
“是贩人的故事——”刘元金又想卖关子,一看蒋七小真的生气了,忙接着说:“我想到惠山脚下的茶馆里去说书赚钱。”
“你会说书?说段给我听听。”
“七小,我哪一天不说书给你听?不听我的故事你能睡得着?”
“说故事又不是说书。”
“说书的哪个不在说故事?他们说得长,那是说大书;我来说短的,这是说小书。”刘元金说这话的架势,比说书的还像个说书的。
“这就是你葫芦里的药?”
“明天我就去试一回,看看我葫芦里的药还能卖几个钱。”
蒋七小在心里偷着笑,元金哥的故事哄我确实行,哄别人还能灵光吗?第二天,刘元金套上做新郎时穿的礼服,用七小烧菜的油抹了抹头发,拎着一把才买了不久的紫砂茶壶,攥着柄纸扇上岸去了。他不敢带七小同去,怕当着她的面丢丑。蒋七小也没敢提跟他去,怕替元金提心吊胆自己先晕了场。
这一天,蒋七小一个人待在船上,觉得就像出嫁那天坐在轿子里一样过得很慢。
西边的太阳贴着惠山慢慢地回家了。蒋七小一会儿站在船头朝西望,一会儿又回到船舱胡思乱想,做夜饭的心思都没了。她甚至有点后悔没拦住元金,反而让他真的去“贩人”。不过,跟着又觉得元金哥看似荒唐的做法,说不定也趟出条财路,真应了他说的谁要是有好口福,找苦吃都难。元金哥念过书,真能说小书,蛮合适蛮轻巧的。口福口福,嘴上生福。七小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宽慰自己。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惠山顶。码头上、岸上都静了下来,只有运河里的浪头发出嚯嚯声。这声音让七小想起了溱湖边“三里半”的新家。做新娘的时候,就是这嚯嚯的浪声让七小明了了元金哥的家原来不在溱潼街上。她并不责怪元金哥骗了她。她只是恨那些作恶的匪盗劫了她的新家,让她有家难回漂泊在外。她只是怕元金哥有些不顺,怕元金哥忘了她怕黑。
蒋七小用力把跳板拖上船,防止闲人打扰。这在以往是刘元金做的事。七小回到船舱,关了舱门。透过小窗子瞭望着岸上。月亮都升到了正中,亮晃晃地飘在船边的水面上,陪着冷清清的惯宝小蒋七小。
“七小!七小!七小!”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把蒋七小惊醒过来。原来是刘元金回来了。借着月光,七小见是元金,赶紧开了舱门,推下跳板,让他上了船进了舱,点了灯。
刘元金原本还想逗七小玩,见七小脸上挂着泪珠,心头一软:“让你等久了。”元金从一只纸包里掏出几样还热着的熟食:“你肚子肯定饿了,吃吧。”
七小没动筷子,元金以为她生了气:“别生气了,下次少说两段,早点回来。”
“少说两段?成了?”七小惊喜地问道。
“堂堂蒋七小能嫁错人?”刘元金忍不住又说起了俏皮话。小夫妻俩高兴地忘了吃夜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