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湖鸳梦-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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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煞火的太阳下山了。
热的天气,一点也没冷下来。树枝头,纹丝不动,呆立着。这一夜,很难打熬。俏观音没有一丝要睡的意思。
黄家墩周围,又升腾起熏蚊虫的湿草的烟。俏观音走到荒田边,想找到一些凉风,一丝也没有。倒是有成团的蚊虫,向她袭来。她抡起大蒲扇一阵抽打,抵挡不了,只得退回缭绕的草烟里。
志仁他怎么还没回来?怎么一回黄家墩就变得不像在溱潼的那个假武生呢,就为了那个不值钱的踏大水车的“头一把”的名声?俏观音有些想不明白,是不是做人家媳妇都要挨过这道门,跨过这道槛,刚回男将家就得守空房?要是娘亲在世就好了。娘亲肯定会把这些关门过节给女儿说个明白。这么想着,俏观音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碌碡骨躺在那间孤单单的茅屋里,热得睡不着。他还在恨恨地想着白天的事。志仁这小伙,踏大水车踏上了瘾了。早先到河横帮他干父刘八爷的忙,也就罢了。这两天又去帮孙小娘子的忙,中了什么邪?孙悟空的花帽儿就那么好戴,还不是被紧箍咒勒住了?那孙小娘子的恶名,有哪个不晓得?再有听小脚四老太交代,孙三瘌子火烧叉鸡帮跟孙小娘子也有关系,算是黄家的仇人。不要去寻仇,也不要招惹她,免得惹火上身。这志仁怎么想得起来的,把黄家墩的弟兄带到孙家田里去卖力呢?“头一把”黄志仁连踏了几天的大水车,人都累断了筋。虽说最后都是他压轴,但自家兄弟也被拖得像掉进烟囱里的麻雀——有命没毛。一到晚上,黄志仁也动过回黄家墩的念头,又怕弟兄们笑他想女将,还会误了第二天踏对车。想了想,眼皮就睁不开了,更不用说挪动脚步了。
几天下来,老鸦嘴家踏水车的班子,还是没斗得过“头一把”黄志仁的班子。孙小娘子闷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当家的过了世,要不早让他帮自己出这口恶气。她晓得要是把老鸦嘴搞毛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再说老鸦嘴也觉得丢了面子,已是火烧了堂屋,差一点就要掀房顶了。孙小娘子到底是酱园店里腌出来的货色,酱不咸,加把盐。本想破破黄家墩的好运头,不要抢了孙家的风头。既然风头压不住,就想法子让它刮过头。孙小娘子嘱咐管事的,每天要好酒好菜好茶好话地款待,让那看荒田的小子昏了头,伤了身子没劲头,让他女将千斤神力俏观音没想头没靠头。孙小娘子越想越兴,她感到她比她那死鬼孙三瘌子还精明。
一连六天六夜,老鸦嘴跟他的“坏瓜子”们硬着头皮,跟黄家墩上的人耗着。老鸦嘴请河神放毒彪的损招一回都没用得上。“头一把”黄志仁好似有了金钟罩,其他弟兄也跟着沾了光。
在一旁助兴的唱凤凰的,暗中又领到孙小娘子多加的一分赏钱,唱的词正是孙小娘子要的,要让黄志仁下不了水车又安不了神:
黄家墩上的黄志仁,娶的女将是仙人
他偏爱踏个大水车
女将在家没人疼
呃噪噪——
女将在家没人疼。其实,俏观音在家没少人疼。黄家墩上的那些姑娘媳妇都疼着她。不过,她们都把俏观音当仙人,对她客气得要命,没人倚着她,偎着她。这个仙人要的是凡间的疼。
就在黄志仁跟老鸦嘴家踏对车的六天六夜当中的一个下半夜,碌碡骨突然听到一声大鱼跳水的响动。他以为是自己做梦呢。再听听,还真的有很大的响动,比大鱼跳水还大的响动。河都干了,哪来的大鱼啊?碌碡骨赶紧起了身。他明了自己可是黄家墩上剩下的顶用的男人。虽说年纪大了些,辈分长了些,不能跟着去疯,整天去踏大水车,看护黄家墩还能派上用场。相当年,跟米篮子相好的辰光,碌碡骨摆弄牛拉的碾子,一人能拉三五天,碾出十几石稻都不在话下。就愁没饭吃,不怕没力气。
碌碡骨来到河边,借着几点星光,只见青色的夜幕下,一个大白点在西码头北的汊河底跃来跃去。碌碡骨睁大眼睛,心里发毛,忍不住大吼:“是水獭猫作怪,还是河神显灵啊?”
一听碌碡骨的声音,那大白点竟直窜到跟前。碌碡骨定眼一看,原来是大白马。大白马身上还骑着一人,爬上码头。
碌碡骨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那大白马驮着的竟然是米篮子,他想得都麻木的心上人。
“叔叔,惊着你了。”
碌碡骨一时还没回得过神来。
“大白马太热了,我带它到河底水塘里喝点水,顺便乘乘凉。”
“呵,是志仁家的——”碌碡骨支吾道。
说话间,天幕掀了起来,天上的星星被抖落了不少。
俏观音下了马,走近碌碡骨。骑了一通马,身上的衣衫有些散乱,俏观音自己倒没觉得。碌碡骨自觉一阵尴尬。
“我来牵马。”碌碡骨抓过马绳,急匆匆地牵着马走在前头,往马棚去。他为自己把俏观音误当作米篮子感到羞愧,更何况不该看到俏观音衣衫不整。自己这个叔爷怎么当的?外人见了会说闲话。
俏观音倒没这些弯弯绕,只觉得一身畅快。下半夜,热得难受,一时兴起,牵了马便下了河底。好久没跑场子了,在干涸的河底跑几圈,大白马舒活了筋骨,自己也风凉了一回,出了出闷气。“头一把”黄志仁领着一班踏大水车的同宗弟兄们,总算回来了。他们是拉着纤回来的。小船停在黄家墩西码头附近的河底。其他弟兄都忙着卸水车搬杂货,黄志仁站在船旁,一人叉着个腰,卷着个草帽扇着风。傲得像只得胜的公鸡,就差在头上顶个鸡冠子。这也难怪,开阁庄无人不怕的老鸦嘴都被他斗败了,孙小娘子还送了好几石稻作酬劳。黄家墩哪一天像这样挣了面子又赚了里子?怎么说俏观音也该到码头来迎一迎。可就是见不到俏观音的人影子。黄志仁满面流着油汗,再撑下去,除了有汗下来,他想要见的人看样子是不会下来了。
俏观音在家里正生着闷气呢。哪有这样待新婚妻子的?想想在溱潼的那段日子真是天上神仙过的,一落到凡间凤凰便不如鸡了。俏观音赌着气等着那个假武生来赔她的不是。
得胜回朝的黄志仁,灰溜溜地从河底爬上小码头。一摸脸,一长串汗珠甩到那段石桥扶栏上,那黄家墩的地标吱吱作着响。兴许日头太毒,贵英她懒得出来,毕竟人家曾是红透上下河的名角,何况自己也不肯她出来。她要是真的出来迎接,一准将她嗔回去。这样一想,心里就舒坦了许多。黄志仁重新欢天喜地地跑回家。
刚成亲的小夫妻小别了几天,即使为了什么事儿,本想闹个别扭,真的相见了,一准会忘了心里的不痛快。这两口相见,便是这般情景。俏观音正想迎上去,见她男将像是浑身被涂了一层墨,原本黑溜溜的辫子像枯草似的蜷在头顶,忍不住地一阵心酸,扭过头去。
外面谁在叫呢:“志仁,挑稻!”黄志仁一晃身,出去了。
俏观音感到脚后跟的两根总筋齐刷刷地断了,瘫坐在地。打量打量周围,她忽然觉得自己是被自己的好梦绑了票,绑到一个无依无靠施展不开手脚的孤岛。原先盼着这个如意郎君带她找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家,不要再受跑码头颠簸的罪。最好这个家有公有婆、有小叔子小姑子,热热闹闹的,哪怕日子苦一点心里也是甜的。到了黄家墩,本家们对她都不差。黄志仁这一房,娘和老子都没有,兄弟姊妹无一双,只有个俏观音见过的亲叔叔碌碡骨黄力宏。
碌碡骨跟米篮子的事,俏观音到黄家墩没几天就有本家媳妇悄悄地说给她听。俏观音听后泪流满面,她恨自己没福分见上那没名分的婶娘。要是米篮子在世,自己肚子里有什么苦水还能有个地方倒倒。米篮子撇下的这个中年汉子,一到晚上,只有影子跟他回屋。虽说叔公公碌碡骨也是个大男人,心倒是蛮细的,还帮着提水、刷马。真是难为他了,还是个长辈。这么想着,心里的难过劲儿好像小了许多。毕竟也是黄家的人在照应着她。想着想着,俏观音倚着门框站了起来。
黄志仁从火辣辣的太阳里,挑进两大箩稻。一箩能装一石稻。其他人只得一石稻,他是踏大水车的“头一把”,就该得双份。这也是孙小娘子特意吩咐孙家管事的办的。这孙家的稻子是钓鱼的钩。没过两天,孙小娘子又差人来请黄志仁带人去帮忙踏大水车。这回,碌碡骨朝那人吼了一通:“是孙家的田贵,还是黄家人的命贵?要踏,叫孙小娘子自己踏!”
那来人吓得赶紧回去报信。孙小娘子是个不省油的灯,乘着早凉,坐了顶小轿子赶往黄家墩。爬过空落落的河底,便上了黄家墩。
日头已经变毒了。
“‘头一把’——”孙小娘子热得不敢下轿子,喊了一嗓子,像是心急吃了块热豆腐,又烫得喷了出来。
孙小娘子亲自来约黄志仁去踏水车,这一招,黄家墩上的人都没想到。
黄志仁去替孙小娘子家卖命踏水车,碌碡骨打心眼里不赞同。
碌碡骨总觉得“黄家班”能把“千斤神力俏观音”娶进黄家门,真是睡着了都能笑醒的大好事。随便志仁哪样子宝贝他女将,没哪个会说闲话。不过,这个孙小娘子可是个扫帚星,弄得不好会搅了黄家墩的好运道。还有个说不出来的担心,不晓得这个孙小娘子会不会闻到金砧子的气息,装着卖乖来找茬子?再说当年火烧叉鸡帮,这孙小娘子一准挑过事,也算是米篮子和黄家的仇家。对这种人,没什么好客气的。
碌碡骨端起一盆洗脸水,照着那顶小轿子泼了过去。孙小娘子被激得哇哇直叫,从轿子里蹦了出来。
“哪个人发疯病啊?!”孙小娘子喊叫起来。
碌碡骨正要跳了出门,只听得“笃笃笃”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
“头一把”黄志仁陪着俏观音遛马回来。难得早上有片刻清凉,俏观音很开心她那黑得还没还魂的男将能陪她沾沾露水,顺着小河床,在荒田边逛上一逛。
黄志仁几次想牵马缰,不是俏观音不让,而是大白马不肯。这大白马记性好,它还没原谅刚来黄家墩时黄志仁想打它的事。
孙小娘子一见黄志仁陪着俏观音,牵着高头大马,好像又被一大盆冷水激了一回,喊叫声都变哆嗦了:“黄家墩又不是土匪窠,哪能这样迎客?”
碌碡骨从屋内跳将出来,冲到孙小娘子跟前,骂道:“不知趣的麻苍蝇。滚!”
孙小娘子吓得缩回轿子。两个轿夫赶紧上肩,准备往回赶。
“真叫人说中了,看荒田的好不过叉鸡的。”孙小娘子临走还想在嘴上占个上风。
碌碡骨突然听见了米篮子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声。碌碡骨强忍不住,抢上前抓住轿顶左右一摆,两个轿夫跌倒在地。碌碡骨双手一提轿杠,将孙小娘子倒了出来,像从鸡笼里倒小鸡似的。孙小娘子在地上滚了两下,浑身沾了不少泥,跟散养鸡刚从灰堆里泡了干澡一般模样。
俏观音好生奇怪,叔公碌碡骨蛮温和的一个人,怎么会这般对待这么一个抓起来没一把的小女人?
“头一把”黄志仁抢上前去,瞪了碌碡骨一眼,扶起轿子,连声打招呼:“得罪了,得罪了,我来赔礼——”连声叫两个轿夫扶起孙小娘子坐进自家门前的凉棚下,自己进屋去打盆洗脸水。
那孙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