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湖鸳梦-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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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凤头上老后庙把前庙的施主都引了去,前庙的三和尚有些气闷。三和尚未出家前,在家排行老三,原是上河姜堰人氏。到了开阁庄,做了前庙的老大,大伙闲谈时还是叫他三和尚。
这前庙后庙都是小庙,各有大小两个和尚。不过两个当家师父都不是好穿的蜡烛。
老后庙的虬毛和尚(后来还做了我父亲黄元来的挂名师父)外出化缘竟化回了一个小妇人,做了没名分的女将。知情人都管她叫“上河女将”。这前庙的三和尚是个独眼龙,却比二郎神长了三只眼还管用。平常就好管点闲事,何况这回是虬毛和尚坏了他的事。
三和尚着小和尚去请赵庄董到前庙来喝茶闲谈。
前庙天井里有一株茶树。三和尚只肯栽一株。
每到清明前,新茶叶长出来,三和尚就自己来采茶。每天摘几片,每天晒几片,每天炒几片,每天泡几片,茶树上还有多少片,三和尚心里明镜似的。开阁庄的人都晓得,能喝到前庙的茶跟登天一样难。连庄董赵开祥老先生也这么想。
赵开祥来到前庙,细心地喝着三和尚给泡的茶。这茶自然是天水茶,赵开祥心里想。
“此茶只应天上有。三师父真会想清福呵。”赵开祥连抿了三口,忍不住赞叹道。
“出家人本该如此。”三和尚回应道,“可有人就不这样。”
赵开祥一听这话,晓得今天这茶不是白喝的,是要接状子的。他老先生是秀才出生,讲究修身养性持家平天下的,对佛事不甚在意,对老后庙虬毛和尚的事没有听说,也没人敢跟他说这种事。
三和尚一边劝着赵庄董喝茶,一边细细地把老后庙虬毛和尚化缘化了个“上河女将”的事数落了一遍。
“竟有这等事!”赵开祥生气道。
清茶去火。三和尚的茶却泼出了赵庄董一肚子火。不能让虬毛和尚坏了开阁庄的风华。要么还俗,要么把那不明不白的“上河女将”送回上河。要不然就治他个伤风化的罪,逐出老后庙。虬毛和尚既做得了花和尚,就敢跟老庄董赵开祥叫阵。赵开祥叫人送去的口信,成了虬毛和尚的耳边风。
赵开祥气不过,在众人面前发誓,非把虬毛和尚的虬毛拉直了不可,便报了官府。
老后庙那边也没闲着。虬毛和尚带着那“上河女将”,日不歇脚,夜不停船,在溱湖周边化缘。每到一地,那“上河女将”便教那些修行奶奶们念经,便被人们看做是带发修行的尼姑。尼姑和尚一起化缘,这种情景本身就出奇,有些扬州城里常唱的戏文《双下山》的影子,很能打动那些村村庄庄信男善女的心。大家都抢着做好事,有的还捐双份钱。
等到“双化缘”的回到老后庙,官府下来的人便前脚接后脚来了。虬毛和尚把化缘得来的钱一个不拉地塞给了那当差的。
“这位女师父是借我的小庙修行的,刚刚一起化缘回来。”虬毛和尚交代道,他要给那当差的一个幌子好交差。
那当差的,看了一眼那带发修行的“尼姑”,笑嘻嘻地去了。
过了好久,老庄董赵开祥见上面没动静,晓得虬毛和尚使了手段。于公,不能坏了庄风;于私,当众发过誓。怎么说,也得斗下去。赵开祥让管家的取了些银两,去官府再告虬毛和尚有伤风化。
那官老爷听过当差的说过开阁庄的这档事,稀奇得很。正好赵庄董着人送来了银两,该应付应付。发了告示,说老爷要去一趟开阁庄办案。其实是想散散心,开开眼。
有好心的邻人劝虬毛和尚避避风头。虬毛和尚笑道:“我有菩萨撑腰。”
老爷的人马到了老后庙门前。
虬毛和尚迎出门来:“不好了,老爷,菩萨气得出汗了!”
老爷赶忙下了轿,进了庙堂一看,所言不虚。不光弥勒佛头上正出着汗,两边的四大金刚脸上也冒着汗呢。再看地上,水影子都没有,不像是洒的水。
那老爷赶紧抢上前去拜了一拜。抬头一看,那弥勒佛脸上小汗珠变成了大汗珠。
老爷赶快退出来,唤来虬毛和尚问道:“菩萨为何生气?”
“气的是有人不让女师父借本庙修行。”
“这有何妨。让女师父来见本官。”
那“上河女将”,从里间走出来,连跟着一起来的赵庄董都感到意外。头上光得发青,一根头发都没了。披着件袈裟,双手合十,行着佛家礼。
那老爷瞟了一眼赵庄董:“打道回府。”
那一干人走后,赵庄董气了三天三夜。虬毛和尚笑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虬毛和尚的邻人乘帮船上溱潼,浪声听多了,想听些笑声,便将上回事情的底细兜了出来,逗同船的发笑。
原来那菩萨出的汗,是虬毛和尚做的。大清早,用灯芯草沾上水贴到菩萨额头上。等到老爷一来,那灯芯草里的水慢慢渗出来,活像出汗似的。
那“上河女将”一根头发也没剃,只是在头上套了个猪尿泡。
同船的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地赞叹着,恨不得自己去做了虬毛和尚,拜佛娶妻两不误。
这消息传到赵庄董耳朵里,他又恨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老庄董赵开祥拿出几张田契,叫管事的拿去变成银两,带去官府告状,告虬毛和尚有伤风化、欺骗官府。老庄董是一生清正,没捞过什么外快,只有一代一代累积起来的祖传田产。他也是世面上走的人,晓得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还得有钱才能进来。除了卖田,也没其他财路。
虬毛和尚的财路广得很,百家钱柜里的钱财都有他一份。一听说赵开祥又去告他的状,着急着忙地上了小船去“双化缘”。照例,这化缘所得,又成了那老爷的外快。
那老爷也懒得下乡看稀奇了。三个月小提审,五个月大提审,就这么耗着,让两边轮着塞钱,胜过开一家小钱庄。
有一回,虬毛和尚化缘回来,只得了几十个铜角子。因为“双化缘”的戏,溱湖周边的修行奶奶们早熟透了,也就不怎么想掏荷包了。虬毛和尚不愧是虬毛和尚,就这么几十个铜角子还翻起了大浪头。那晚,他特意将小船靠在北桥下,点着小油灯,关了舱门却开着小船窗。他跟他那“上河女将”轮着数铜钱,把几十个铜角子翻来覆去数了无数遍,好像有数不完的钱,一直数到大天亮。数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到桥上行人的耳朵。
有好事者将虬毛和尚数钱数了一整夜的事,说给老庄董听。赵老庄董听了,心里甚为不爽:自古道邪不压正,我就不信有田的斗不过化缘的。他又到钱柜里拿田契。
赵开祥跨出房门,见厅堂里夫人跟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齐刷刷跪着。
赵开祥晓得他们跪着求他何事:“养命的田还留着呢。这是最后一回,打不赢官司,那就算天意了。”
赵家能卖的田都卖了,虬毛和尚能化的缘也尽了,那官司落得个不了了之。这最后一回卖的田,正是黄家墩看着的荒田。买这荒田的人,正是发了迹的孙三瘌子。虽说是不出一粒粮的荒田,好歹也是方圆十八里。装门面,再合适不过了。
这片荒田转到孙家的名下后,黄家墩上的人没觉得有什么变化,还是照样地送柴送草给东家,只不过改送孙家了。逢年过节,这荒田里能弄到的鱼虾、莲藕、野鸡野鸭,先备上两份,老东家新东家各送一份。每逢这时,老庄董都满脸笑容连说两声不敢当,回点礼物,然后摇摇头叹口气道:“那荒田不归我了……”
新东家也没什么新话出来。这片荒田也没什么出息,又常有土匪强盗借路,让黄家墩的人看着,倒也省事。孙三瘌子早年就是这么想的,后来一蹬腿,也没来得及交代这方圆十八里荒田该怎么处置。
现如今,经这老鸦嘴一挑唆,孙小娘子来了劲:收了荒田,看你黄家墩上的人往哪儿去?碌碡骨天大的力气往哪边使?那刚娶进门的新娘子往哪儿站?这毒妇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比盐卤水还腌人。孙家要收荒田的事,黄家墩上的人还无从得知。
碌碡骨跟志仁叔侄俩还在赌气。两人在小码头的树阴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辩白着。
黄志仁觉得自己成了家,赢了个“头一把”的名头,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孙小娘子来黄家墩邀自己帮忙踏大水车,是赏脸,不该无缘无故地得罪人家。
碌碡骨恨不得说出黄家跟孙小娘子之间的仇隙,又怕志仁少年人火气旺闯出大祸来,坏了小脚四老太临终前的嘱咐。他只能一个劲地斥责志仁,不该带着叔伯兄弟们去替孙家卖命,不该让做梦都想不到的好女将俏观音独守空房。
这做叔公的怎么这么关心侄媳妇的?黄志仁突然想起孙小娘子说的瞎话,听一个打铳的人说,前几天在黄家墩附近打野兔子,亲眼看见有个成了精的水獭猫披头散发,骑着个白马上了黄家墩,后面还跟着个丢了魂的男人。
黄志仁起了疑虑,回到自家茅屋。
“大清早还有人看见我遛马?到了黄家墩这可是头一遭。”俏观音一阵笑:“那我不就成了獭猫精?”
黄志仁忍不住跟着问了一句:“孙小娘子还瞎说后面跟着个男人。”
“她没瞎说,”俏观音卖关子道,“那男人是——叔公碌碡骨。”
黄志仁有些意外,他情愿俏观音在说玩笑话。
“叔公不放心,跟着马后面照应我。”俏观音故意逗他说,“叔公比你会体贴人。”
黄志仁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快活。他也晓得碌碡骨是做长辈的,照应侄媳妇是帮他还债,他该给碌碡骨磕头作揖才是。但一想到以前碌碡骨跟米篮子的故事,心里就有些让自己都迷惑的不痛快。
俏观音嗔道:“能踏大水车的‘头一把’,家里水缸里没水啦!”
黄志仁一听赶紧提着水桶去河边,下到河底,到积水塘里提水。
转眼,回到天井。两桶水倒进水缸。
“‘男将’回了家,水缸冒水花。”俏观音一边自嘲,一边将明矾粉撒进水缸里。溱湖水原本很清,一般人家从河里提上来,就直接倒进锅里。考究的人家,必定在储水的水缸里放上明矾粉,再搅上一搅,等水涡平了,一眼便透到缸底。自从俏观音来到黄家墩,大家都习惯这样净水了。
俏观音盯着水缸出神,叹气道:“你不在家的时候,多亏叔公碌碡骨来帮忙。刷马的事,他也抢着做。真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头一把”黄志仁听了不对胃口:“我就不是顾家的男人?出门踏大水车,又不是游西湖。太阳跟火似的贴着背脊烧,恨不得把踏上的水全喝掉才解渴。你道我不辛苦?几天的工夫就赚回两石稻,还不顾家?”
俏观音心里又想起在溱潼西庙山门前的场子上结缘的那位假武生的模样:年方弱冠,二十岁的年龄就像大清早上的云霞,人人都想拿一把来藏着、掖着,好多衬出些自己的风采。眼前这位主,晒得像涂了一身锅灰似的,头顶盘着的辫子像团枯稻草。俏观音一来气,便感觉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回“谈谎媒”。
这跑码头出身的人,跟平常人家的女子很有些不同,她们很看中人的扮相。这也难怪,扮相如何影响到戏班子的招牌和饭碗。长时间在舞台上成双捉对,她们对男人往往多份要求,就是要俊美,最好要貌如潘安一般。俏观音能忍得了穷困,却忍不了男人变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