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作文大赛新作小说卷:锦 日光天堂-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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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卖石榴水的老妇人的女儿一个人在路边心不在焉地给路过的游客盛着石榴水,嘴里还咂吧咂吧着一块薄荷糖。我要了一碗石榴水,听到它在我的肠胃里发出只有我自己才听得到的清冽回声,自顾自地猛地把剩下的半碗装进胃里,然后,迅速关上了那扇门。
清和(7)
那扇门,应该是檀香木的。
钟笑言,我会想你,但我不会去找你。
捌
我去北京的那天,是一九八八年十月一日,我乘坐着1885号火车一个人北上,朱姨为我送行,艾卿没有来。我在陨城狭小的火车站弯腰套上朱姨为我织的围巾,朱姨突然哭了起来,列车要启动的时候,她还紧紧抓着我的手说:“笑言,回来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是我成年后的第一场生离死别,我对朱姨说:“其实我不过是去北方的一座城而已。”但她还是在哭,列车员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要去工读学校的问题青年。我在车窗处和朱姨挥手,直到列车渐行渐远,我还看见朱姨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
“走啊!走啊!”我在车窗里叫着。
我在北京的一个艺术坊附近租住了一个狭小的居室,有许多和我一样等待考美院的学生。平日里除了画画就是画画,我用过的空油彩颜料盒堆积在居室里,散发着松节油的气味,我没有告诉艾卿,其实我不想来北京考美院。我宁愿在青河路,宁愿在陨城,宁愿在消隐在山脉底部的村落里,宁愿在有很小火车站的地方,宁愿在南方。
北京的天气干燥而凛冽,但因为在地下室居住,也只觉得潮湿和阴冷,我的被子不够厚,也不能经常拿出去晒一晒。每到晚上,只觉得疲累。
冬天将尽的时候,我走进了那所美院,跟随着一丛丛穿着冬装的人群,我猛然觉得恐慌,人们把自己包裹得如此森严,这是我在陨城所不曾见到的,我紧紧地攥着我的画具,在即将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逃离了这所学校。
北京的大街比陨城宽阔太多,这里的房子下面没有安静蜿蜒的河流,没有人会在船上卖东西,也没有石榴水的薄荷香味,我一个人像一条流浪狗一样行进很远,手中还提着我一管又一管的颜料,有一管被从我身旁擦边而过的骑车女人撞了出去,摔在马路上,露出了红色的内瓤。
我记得它的名字,西洋红。
那一瞬间,我迅速记起了父亲面对我画里的红色时怅然的神态,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迅速变成枯藤一样的手不住地在我的画上婆娑着,直到那些原本在画面上干涸的红色染红了他的手指。
然后他就吐出了一口血。
这是他病情骤然加重的第一天。
我神色惶然地穿过马路,回到了住处,然后迅速收拾了画具和简单的衣物,仓皇地离开了这座城市。把我的钟笑言时代远远地抛在了火车呼啸而过时,漾起的风中。
玖
我在缅甸仰光待了整整一年,以画佛像的名义借住在一个游客稀少的清真寺内,依靠给寺院画壁画维持困顿的生活。接下来的几年,我一直在南亚和东南亚之间游荡,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知道艾卿还在青河路,我也知道那时候朱姨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甚至每每到湿热天气必须依靠药物维持。但我还是远远地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陨城,离开了青河路。
离开了父亲的书箱,离开了那些我在叔叔卧房的床底下看到的鲜艳的油画。
我不知道艾卿是否将我父亲的书看完,是否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曾经和我一样疯狂地热爱画画。在越南旅居的时候,我总是希望书店里的中国作家专栏上摆上艾卿名字的书籍,但我始终没有看见它们。直到我去湄公河的那天,在岸边完成了来越南的最后一张风景。
我提着画具漫无目的地在越南过去的西贡市街头游走,喧闹的海鲜菜馆附近,就是这里最大的码头。一个神色颓唐的年轻人拽住了我的衣袖。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清和(8)
“Are you Chinese?”
我点点头,他甩给我一摞有些古旧的书籍,问我要不要。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懵住了,只是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小叠越南币,问道:“够不够?”
他定了定神,冲我笑了笑,接过了钱,迅速离开了。
不久,一个衣着体面的华人模样的中年人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从这里跑过去的中国人,他的手里提了一摞书。
“没有。”我的手狠狠拍了一下画箱里的书,说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留下这一摞书,其实如果那个中国人急切地告诉我那一摞书对他来说很重要,我一定会还给他。但他没有,只是耸了耸肩,冲身旁一个金发女子说了几句我能力范围之外的英文,上了自己的大船。
在租住的棚屋里,我擎着昏暗的照明工具独自检阅这些书籍。直到看到那本《陨的灯》。时隔六年,我在异地看到了艾卿的书,它的装束简单,整本书很单薄,出版日期是五年前,我踏上火车后的第三年。
我把它轻轻地塞进行李袋,熟稔地拉上了拉链,数了数所剩不多的钱,和不认识的越南华工打了一声招呼,再次回到湄公河沿岸,在一条泊着的渔船上,我和一个熟识的老渔民交谈了几句,算是道别。
直到夕阳最后一束光渐渐沉向地平线的那边,我踏上了去往中国的油轮。游客出奇的少,我点燃了一根烟,把《陨的灯》以外的书籍一页页在甲板上烧掉,迅速抛入大海。在它们热烈入海的那一刻,我猛然想起了朱姨提着孔明灯来寻找我们的那天夜里,我想起那天夜里,放飞在空中的孔明灯。而数年后,它们存留在我记忆里的星火被我以这样的方式第二次燃烧。
燃烧,燃烧,燃烧在平静而幽蓝的海面上,像是失去了故园的海鸟,以自杀的方式回归大海。
拾
一九九六年,我和一帮在广州认识的朋友组织了一个艺术坊,在成都举行了我们第一次群体画展,这时,正是我叫做雷鸣的第八年。
画展大获成功,这让我的朋友们很是惊喜。画展过后,他们都想在成都停下来,我却执意去了拉萨。许多个日子里,我在八廓街街头画下每一个过往的朝圣者的神色,还有佝偻行进的藏族老妇。
拉萨的天空湛蓝得让人吃惊,在街头小店里,我淘来了一个老式唱片机,在住处一遍遍回放藏地音乐,在这些乐声里安眠。有时,能一直睡到第三天的傍晚,然后我起来,在室内画梦里的图景,这些画里的背景永远是悠长的蓝调,它们被我随意地铺陈,但我知道它们是有轨道的,它们的轨道在一个鲜为人知的角落发出钝而敏的回声,那一刹那,我忘记了我的姓名,忘记了我是叫做钟笑言还是雷鸣。
那天晚上,我丢掉了我留下的所有画作,办妥一切手续,去了台湾的美浓。
在美浓,我客居在一户农家里,这家的女儿日日唱歌,我在她的歌声里画了许多女子图,她们无一例外闭着眼睛,撑着美浓的油纸伞,身着青色布裤,赤着脚站在青砖瓦砾中,一个人冥想。完成最后一张女子图的时候,我再次想起艾卿,我颤抖着双手用完了所有的蓝色和红色颜料,只是,在女子和她丢失的雨伞中间,我画上了一座青桥。
蒙蒙小雨散落在每一个它可以触碰的角落,那个站在桥那边的姑娘一遍遍呼喊着伞的名字,却始终没有迈出一步。
她回旋的记忆以这样一种方式飘摇在雨镇的上空,远方,是垂垂老妇咿咿呀呀的调调,更远的,是一大片蔓延在月色将至时的浓绿。
清和(9)
那时候,我开始在许多城市的书店里看到艾卿的名字,我买下了每一本有她名字的书籍,它们占据了我行李袋的一半空间,但我却从来没有阅读过它们。艾卿生活闭塞,陨城人尚很少见到她,她的书总是弥漫着明丽的翠色,像我们在后山看到的那片山色。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我在广西玉林度过了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在那里,我画了我最后一张油画,我的主人公第一次成为一张巨大的没有性别的脸,这个人的眼睛睁得很大,两腮单薄,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层雨水,淡薄而清明。
在新千年钟声敲响的刹那,我怔怔地端详起了这张画,仿若一个休止符,我迫切地想要回到从前的地方。我把那张画压在行李袋的最底层,回到了我和父亲居住过的山城。
这时候,山城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了,我笃笃地踏上那座所幸没有拆掉的木质居所,在无意间踏进了当年父亲藏匿一些东西的地方。在一面旗帜遮住的大相框里,我看到了卷起来的画作。一如十一年前我离开陨城的前夜,看到的叔父当年的画作。
但迅即的,在那张画里裹着的另一张上的落款,赫然写着那个名字。
兰夕。
我突然忆起,十五年前,父亲呢喃的姓名,它们伴随着张婶不绝于耳的呼叫将我带回陨城,带回我在那里的每一个瞬间。
然后我就听到朱姨说,兰夕也是在这个年龄就去世的啊。
两张卷着的画落地的那一刹那,我看到附着厚重色彩的画,抖出了几粒暗红色的颗粒。我再一次撑开了这张画,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女人脸,迷蒙而清朗。
我听见淅沥的雨水在我的心里此起彼伏的呼唤着,我的双手垂了下来,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名字。
钟墨然。
我知道,这是叔父的名字。
我在山城最深沉的一场夜色里,观望这天空最后一抹夕阳的沉醉,在它渐渐消融在最深处的远山里时,我把那些画装进了我的行李袋。
我缓缓走下楼梯的时候,一支附近的施工队很惊讶,他们问我是不是这房子从前的主人。
我没有理睬他们,一个人背着那支跟随我十多年的巨大的行李袋渐渐远离了那座关闭了数年记忆的房子。
乘船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刻,我看了那座房子一眼。然后就对渔夫说,带我去岸边。
拾壹
我找到了那箱书稿。
在小女孩不知所措的目光里,我翻开了那张夹在数本书稿中的那本我未曾读过的文字。在卖石榴水的女子时近时远的叫卖中,我仔细辨认着已经模糊的字迹。
在每一行的间隔,我清楚地看见艾卿的字迹,它们密密麻麻的排列,像是在缝纫着岁月的疮疤,将它充实,变成一具更加丰盈而饱满的生命躯体。
第二天的凌晨三点,我读完了整本书稿。这是整个书箱里最厚的一本。艾卿的缝合和父亲的语言悄然地柔和在一起,像是天边的两朵云,形影相随。
我抱起熟睡的小女孩,下了楼,整个陨城在这时还在酣睡着,我看见朱姨的脸在梦里宛然地微笑着,我相信她是看见了叔父,她未必不知道艾卿是兰夕的女儿。在兰夕猝死的那天夜里,她一个人在医院里等待叔父,但叔父只是对她说,回家。
他们像亲人一样生活了十多年,直到皱纹悄悄连绵了两个人的无声岁月,把他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像盘桓的根须。
兰夕和叔父是美术学院的同学,在大一那年跟叔父来到了陨城,却在三年之后离开叔父,和我父亲到了山城,在父亲的记忆里她总是笑得很绚烂,但他们谁都不知道兰夕生着如此严重的病症。兰夕知道自己的病时,离开了父亲,一个人回到陨城见了叔父最后一面。
清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