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共五部)-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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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陈世龙答道,『你怕是我跟你三叔来讨债的?不是,不是!
我姓陈,送钱来给你三叔的。『
小兔儿有些将信将疑,但毕竟还是让步了。陈世龙一进门就觉得香味扑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仔细辨一辨味道,是炖火腿的香味。
『这家伙,真会享福!』
一句话未完,看见刘不才的影子,哼着戏踱了出来,身上穿一件旧湖绪棉袄。下面是黑洋绉扎脚裤,两只裤脚扎得极其挺括,显得极有精神。
『小和尚!想不到是你。』
『刘三爷!待为来跟你老人家请安。』
过于谦恭,反成戏谑,刘不才便骂∶『去你的,寻什么穷开心!』
『不是这话。』陈世龙答道,『从前叫你刘不才,如今不同了,你变成我的长辈,规矩不能不讲。』
『咦!』刘不才眨着眼说,『我倒没有想到,忽然爆出来的这么个晚辈!
是怎么来的,你说来听听!『
『你跟我先生结成亲戚,不就是我的长辈?』
刘不才愣了一下,换了副傲慢的神色∶『我不晓得你的先生是哪个?反正我最近没有跟什么人结亲,谦称奉壁,蜗居也不足以容大驾,请!』说着将手向外一指,竟下了逐客令。
陈世龙有些发窘,但当然不能翻脸,在平时,翻脸就翻脸,也无所谓,此刻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忍一忍,同时还得想办法让刘三才取消逐客令。
于是他尽量装出自然的笑容,『刘三爷,你真不够朋友,炖着那么好吃的东西,一个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说,『你不想在赌场里见面了?』
提到赌场,刘三才的气焰一挫。彼此的交情虽不深,但输了就顾不到体面、曾有两三次向陈世龙伸手借过赌本,想起这点情分,也是话柄,他的脸板不成了。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哪壶水不开,偏提哪一壶」,你晓得我讨厌我那个侄女儿,你偏要拿她来触我的心境,叫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说过算数。如果你留我吃饭,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儿,你来!』陈世龙摸出块五六钱的碎银子问道∶『你会不会上街买东西?』
『你要买什么?』刘不才问。
『巷口那家酒店的「绍烧,我吃过,不坏,叫他们送两斤来,把酒钱带去给他。』说着,他把银子塞到小兔儿子里,『多下的送你买梨膏糖吃!』
『没有要你破费的道理!』刘不才赶上来插在他跟小兔儿中间,一只手到他侄儿手里去夺银子,一只手又推陈世龙,仿佛不让他给钱似地。这就象下馆子抢着惠帐,只拉住了别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样,完全是『障眼法』。
结果是那块碎银子到了刘不才手里,却叫小兔儿到酒店里去赊帐。从这个行为上,陈世龙看透了他;骨头硬不到哪里去!他跟芙蓉也决不会决裂。
『来,来!』刘不才的兴致又很好了,把沙锅盖一揭,鼻子闻了两下,得意的笑道∶『 「走得着,谢双脚」,你的口福不坏!陈火腿全靠收拾得干净,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钳干净。』
『刘三爷!』陈世龙趁机说道,『你的陈火腿吃不光!我今天来拉拢一桩生意。』
『生意?』刘不才不信他,『怎么找到我头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谈?』
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诉你。『
等酒杯一端上手,陈世龙才道明来意,他说他有个朋友,预备在杭州开一家极大的药店,知道『刘敬德堂』的名气,也知道刘不才是行家,特地托他来探问一下,想邀刘不才合伙。
『合伙?怎么合法?』刘不才摇着头说,『别的事都好谈,这件事谈不拢,我哪里有股本?』
『你不是有几张祖传的药方子?』
这话一说出口,刘不才的脸色顿时就很难看了,笑容尽敛,冷冷笑道∶『原来是打我这个主意!怪道,我说世界上还有这样子的好人,不嫌我穷,来邀我台伙!』
话和神色,都让陈世龙忍不住心头火发,『咦!』他也很不客气地回敬∶『怪道叫你刘不才!「狗咬吕侗宾,不识好人心」,怎见得人家打你那几张药方的主意?你晓得人家是怎么说?』
『且慢!』刘不才的态度变得受商量了,『我先问一声,想跟我合伙的是哪一个?是不是姓胡的?』
陈世龙很机警,趁机反问一句∶『你见过我那位胡先生没有?』
『从来不曾见过。』
『那我告诉你,』陈世龙既不说破,也不否认,『此人是个候补知县,在官场中很红,本人虽不出面,却有好些差使跟他有关系。他要开药店也不光是为了做生意,是存心济世┅┅』
『好了,好了!』刘不才不屑地,『 「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药店里挂的这副对子,是啥花样,难道我还不知道?何必到我面前来卖这种膏药?』
『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膏药,人家这么告诉我,我照本宣科,信不信在你!』
『闲话少说,他做生意也好,存心济世也好,与我无关。如说要邀我合伙,看中我那几张祖传秘方,请他趁早少打主意。』
『你为来为去是怕方子落在人家手里,你要晓得,人家并不要你的什么宝贝方子!』
『那┅┅』刘不才愕然,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了。
于是陈世龙转述了合伙的办法,刘不才的祖传秘方,当然要用,可是不要求他把方子公开,将来开了药店,清他以股东的身分在店里坐镇,这几张方子上的药,请他自己修合。『君臣佐使』是哪几味药?分量多少?如何炮制?只有他自己知道,何虑秘方泄漏?
原来人家不是来图谋自己的秘方,刘不才倒觉得刚才的态度,未免鲁莽,因而歉意地点点头∶『这倒还可以谈谈!』
『我再告诉你,人家提出来的条件,合情合理,药归你去台,价钱由人家来定,你抽成头。你的药灵,销得好,你的成头就多,你的药不灵,没人要,那就对不起,请你带了你的宝贝方子卷铺盖!』
『药怎么会不灵?尤其是一种「狗皮膏药,明朝的一个皇帝,靠了它才生的太子,真正是无价之宝!』
『吹什么牛!』陈世龙笑道∶『刘敬德堂的狗皮膏药,哪个不晓得,完全是骗人的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老实告诉你,方于是真的,药太贵重,而合起来交关麻烦,只好马马虎虎,效验当然就差了。这且不去说它!』刘不才把腰挺一挺,双手靠在桌上,凑近陈世龙,显得相当认真地说∶『这位老朋友说的话很上路,看起来决不是半吊子。他的办法在我有益无损,可进可退,只要成头谈得拢,我就跟他合伙。』
『那么你说,你想怎么抽法?』
『我先要问一句,价钱为啥要归他定?应该大家商量商量。』
『这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你想定得高,人家既然为了济世,自然要定得低。』陈世龙觉得这话说得不好,便又补了一句∶『再说,薄利多卖,生意才会好,竹杠把人家敲怕了,不上你的门,药再好也无用。』
『这话也对。不过既然薄利,我的成头要多抽些。』
陈世龙也很精明,『既然是薄利多卖,你名下的也不会少,怎么说要多抽?』接着他又自下转语,『不过,这都好商量,等你们碰了头,当面再谈,一定会谈得很投机。』
刘不才点点头,用手抓着一块火腿脚爪在嘴里啃,同时一双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见得他在心里有极周详的盘算,陈世龙也不催他答话,只是冷眼旁观,看他的神态,打自己的主意。
『就这样了!』刘不才把火腿骨头一丢,使劲擦着手说∶『我决定交这个人!小和尚,你说,哪天跟他碰头?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必耽搁,越快越好!』
看他心思如此活动,陈世龙便进一步逗引他∶『刘三爷!你还有什么话,自己不便说,我可以替你转达。你们没有见面前,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替你想办法,等你们见了面,有话自己谈,就没有我的事了。』
刘不才原就想开口,听陈世龙这一说,恰中下怀,当即定一定神答道∶『小和尚,承你的好意,我也不必瞒你,我的境况,你是晓得的,他要请我到杭州去跟他合伙,谈妥当了,也要我动得成身才行!』
『我晓得。』陈世尤问道∶『你身上有多少债务?』
『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嗯!』陈世龙又问,『你的傈儿呢?要托人照应啊!』
『不必!我带到杭州去。』
『喔!』陈世龙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先去告诉人家,什么时候碰头,我明天一早来给你回音。』
一夜过去,刘不才起来得特别早。他家里不象样,『出客』的衣服,依旧很漂亮,不但料子,连花样都有讲究,一件铁灰摹本缎的袍子,松竹梅的暗花,梅花还只含苞初放,因为这是早晨,倘或下午穿出去,还有一件,那梅花就开得极盛了。
打扮好了,在家坐等陈世龙的回音。到了九点钟只听有人敲门,刘不才亲自去开门一看,不由得愣住了,门外两顶轿子四个人,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一个是极艳丽的少妇,还有一个是自己的侄女儿!
『三叔!』穿着红裙的芙容,叫了一声,不等他应声,便回身为那少妇引见∶『这位是郁太太,这是我三叔!』
郁太太自然是阿七,当时盈盈含笑地喊道∶『刘三爷!』
刘不才有些发急。他好面子,而家里乱六八糟,如何好意思接待这位珠翠满头、艳光照人的郁太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拚命在想,怎么样得能挡驾,不让她们进门?而就在这时候,从他胁下钻出来一个人,是小兔儿!
『姐姐!』
『小免儿!』芙蓉一把将她兄弟揽在怀里,接着便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下,痛心地埋怨∶『看你,脏得这个样子!两个鼻孔象烟囱,只怕三天没有洗过脸了!』一面说,一面扯下衣纽上的绣花手帕,毫无顾惜地为小兔儿去擦鼻子。
『刘三爷!冒昧得很,我送我这个妹妹来见叔太爷,请到里面坐了,好行礼!』
这一下反客为主,刘不才枪法大乱,而芙蓉已经搀着小兔儿走了进去。
到此地步,刘不才已经毫无主张,芙蓉的一切,暂时也无从去考虑,觉得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要打点精神来应酬这位艳丽的郁太太。
于是他赔笑说道∶『劳动郁太太,真正过意不去。请里面坐!地方又小又脏,实在委屈了贵客。』
『不必客气!』阿七嫣然一笑,索性改了称呼∶『刘三叔,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叙什么客套。』
『是,是!郁太太说得是。请,我来领路。』
刘不才甩着衣袖,走几步路着实潇洒,进了他那间起坐兼饭厅的客堂,亲自端了他的唯一象样的一样家具,那张红木的骨牌凳,抽出雪白的手绢,拂了两下,请阿七落座。接着又找茶叶、洗茶碗,口中还要跟客人寒暄,一个人唱独脚戏似地在那里忙个不停,仿佛忘掉了还有个芙蓉在。
芙蓉跟阿七对看了一眼,都觉得有点好笑,同时也都感到安慰,因为看样子,刘不才是很好说话的了。
『刘三叔!你不必费心!请坐下来,我有几句正经话说。』
『好!恭敬不如从命。郁太太有什么吩咐?』刘不才等坐了下来才发觉,小兔儿不但脸洗得极干净,而且已换上了一件新罩袍,安安静静偎倚着他姐姐坐着。
『刘三叔,』阿七问道,『你前天怎么不来吃喜酒?』
这第一句话就问得刘不才发窘,只能故意装作讶异地问∶『喜酒?』
『是啊,我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