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共五部)-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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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交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
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脱口出来,就露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笔生意,是上海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上海那批丝,非
脱手不可。『
『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脱手。摆到明年,丝一变黄,再加新丝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
『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价钱可以由我开。』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做啥?赶紧到上海去呀!』
『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身。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上海跟洋商做丝的交易,跟胡雪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出奏,因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锁的措施,断绝内地也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项,来源都会断绝,在上海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自然可以『居奇』。
『原来如此!』刘不才很有把握地说,『这庞二一定会答应的,挑他赚钱,何乐而不为?』
『话不是这么说。』胡雪岩大摇其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刘不才是不大肯买帐的性格,『我倒不相信!』他说,『宠二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凭交情,自然会答应。交情不够就难说了。你要晓得。第一,他跟洋人做了多年的交易,自然也有交情,有时不能不迁就,第二,在商场上,这有面子的关系,说起来庞二做丝生意,要听我胡某人的指挥。象他这样的身分,这句话怎么肯受?』
想想果然!刘不才又服帖了,笑着说道∶『你的脑筋是与众不同。这样一说,我倒还真得小心才好。』
『对了!话有个说法。』胡雪岩接下来便教了他一套话。
刘不才心领神会的点头,因为休戚相关的缘故,不免又问∶『万一你倒扳价不放,洋人看看不划算,做不成交易,岂非枉做恶人?而且对庞二也不好交代!』
『不会的!』胡雪岩答道,『外国的丝,本来出在叫做意大利的一个国度,法兰西也有。前个六八年,这两个国度里的蚕,起了蚕瘟,蚕种死了一大半,所以全要靠中国运丝去。原料不够,外国的丝厂、机坊都要关门,多少人的生计在那里!他们非买我们的丝不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水涨船高,又不亏洋丝商的本,怕什么!』
『你连外国的行情都晓得!』刘不才颇有闻所未闻之感,『怪不得人家的生意做不过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笑道,『这些话留着跟庞二去说。』
刘不才如言受教,第二夭专诚去访庞二,一见面先拿他恭维一顿,说他做生意有魄力,手段厉害。接着便谈到胡雪岩愿意拥护他做个『头脑』的话。
『雪岩的意思是,洋人这几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刁,看准有些户头急于脱货求现,故意杀价。一家价钱做低了,别家要想抬价不容易,所以,想请你出来登高一呼,号召同行,齐心来对付洋人!』
『是啊!我也想到过,就是心不齐。原是为大家好,哪晓得人家倒象是求他似地。』庞二摇摇头,叹口气。『唉!我何苦舒服日子不过,要吃力不讨好,自己给自己找气来受!』
『你是大少爷出身,从出娘胎,也没有受过气,自然做不来这种仰面求人的事。雪岩也知道,他只请你出面为头,靠你的地位号召,事情归他去做。』
『这也不敢当!』庞二答道,『老胡这样捧我,实在当不起。』
这话就要辨辨味道了,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推托。如果是推托,原因何在?刘不才这样想着,一面口中恭维,一面在细察庞二的脸色。
这是刘不才有阅历的地方!庞二果然是假客气的话,他对胡雪岩虽颇欣赏,但相知不深,对于胡雪岩一下子如跳龙门似地,由穷小子闯出这样的手面,其间的传奇,也听人约略谈过,认为他实力毕竟有限,深恐他弄什么玄虚,存着戒心。
说到后来,刘不才有些着急了,『庞二哥,承蒙你看得起我,一见如故,所以雪岩托我这件事,我一口答应。现在你一再谦虚,似乎当我外人看待。』
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便笑一笑说,『好了,好了!庞二哥,我不管这桩闲事了,我请你到「江山船」上吃花酒去。』
最后这一转很好,庞二觉得刘不才很够朋友,自己虽存着猜疑之心,他却依旧当自己好朋友,这很难得。
就一转念之间,心便软了,觉得无论如何要有个交代,于是这样笑道∶『老刘,你不要气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第一趟跟我谈正经事,又是为彼此的利益,我怎么能不买你的帐?不过,我也说句实话,象这样的事,做好了没有人感激,做坏了,同行的闲话很多。中国人的脑筋比外国人好,就是私心太重,所以我不敢冒昧出头。现在这样,我跟老胡先谈一谈再说,能做我一定做,决不会狗皮倒灶。你看好不好?』
『哪还有不好的道理?你说,你们在哪里谈?』
『今天我还有一个约,没有空了,就明天吧。』庞二又说,『你不是要请我吃花酒吗?我们就在江山船上谈好了。』
『一言为定。明天请你江山船上吃花酒,我发帖子来。』
『这不必了。你是用哪家的船?』庞二对此道也很熟悉,『顶好的是小金桂的船,只怕定出去了。其次就是「何仙姑」的船。』
『好,不是小金桂,就是何仙姑。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定好了船,还是发帖子来。』
『好,好,我听你招呼。』庞二又说,『人不宜太多,略微清静些,好谈正事。』
刘不才答应着告辞而去。进城直接去找胡雪岩,细说了经过,表示佩服胡雪岩有先见之明,果然事情不那么容易,又说他未能圆满达成任务,深感歉疚。
『这是哪里的话!』胡雪岩安慰他说,『有这样一个结果,依我看,已经非常好了。』
『那么,预备怎么跟他谈呢?』
『那自然要临机应变。看样子,他是跟我初次共事,还不大能够相信。』
胡雪岩又说,『这件事即使做不成功,我以后跟他合作的日子还有。所以,三爷,倘或事情谈不拢,你不必摆在心上,好象觉得对不起我,他不够朋友。
你要一切照常,一点不在乎。你懂我意思不懂?『
『当然懂!』刘不才深深点头,『这个朋友是长朋友。』
『对了!』胡雪岩极欣慰的,『说这话,你是真的懂了。』
于是,刘不才告辞回去,托刘庆生派人定了小金桂的船,又发帖子,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诸事就绪。哪知到了夜里,突然接到庞二的信,说他接到家报,第二天必须赶回甫浔,花酒之约,只得辞谢,胡雪岩的事,希望即晚谈一谈,在何处见面,立等回音。
信是由庞家的听差送来的,刘不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庞二闹家务,看起来他的心境不会好,对胡雪岩的事,自然也不会感觉兴趣,谈与不谈已经无关宏旨了。不过想到『长朋友』这句话,刘不才觉得对庞二应有一番慰问之意,因此告诉庞家的听差,说他马上约了胡雪岩去拜访。
等庞家的听差一走,刘不才接着也赶到了胡家,相见之下,说了经过,胡雪岩大为皱眉,沉吟了好半晌,倏地起身,成竹在胸似地说∶『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坐轿出城,见着了庞二,胡雪岩发觉他眉宇之间,隐然有忧色,便不谈自己的事,只问庞二有何急事,要赶回家去?
『我叫人告到官里了!』庞二很坦率地回答,『这一趟回去,说不定要对簿公堂。』
『不幸之至。』胡雪岩问道,『到底为了什么?』
『 这话说来太长,总之,族中有人见我境遇还过得去,无理取闹。花几个钱倒不在乎,这口气忍不下去。』
一听这话,就知道无非族人夺产,事由不明,无法为他出什么主意,只好这样相劝∶『庞二哥,讼则终凶,惟和为贵。』
『和也要和得下来。』庞二摇摇头,『唉!不必谈了。』
庞二不谈,胡雪岩却不能不谈,也不可不谈,因为他可以帮庞二的忙,『如果你愿意和,我包你和得下来。』胡雪岩说,『庞二哥,打官司你不必担心!只要理直,包赢不输,不过俗话说得好∶富不跟穷斗。你的官司就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啊!』庞二突然双眼发亮,『对了,你跟王大老爷是好朋友。这个忙可以帮我。』
『当然。』胡雪岩说,『我先陪你走一趟。你的事要紧,我上海的事只好摆着再说了。』
这是以退为进的说法,庞二被提醒了,他是阔少的作风,遇到这些地方,最拿得出决断,『老胡!』他说,『你上海的事不要紧,都在我身上。你说,要我怎么样?』
『刘三爷跟你大致已经谈过了。我就是想庞二哥来出面,我劝同行齐心一致,由我陪你去跟洋人谈判。』
『我是没有空来办这件事了。』庞二问道,『你在上海有多少丝?』
『我有两万包。』
『那就行了。我跟你加在一起,已经占到百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