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共五部)-第2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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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古应春一变而为很热心地策划抵制的步骤,最紧要的一着是,控制原料,胡雪岩以同的样价钱买丝,凭过去的关系,当然比工厂有利。无奈怡和、公平两厂,财力雄厚,后又提高收购价格;胡雪岩一看情势不妙,灵机一动,大早出货;及至怡和、公平两行高价购入,行情转平,胡雪岩抢先补进,一出一进很赚了一笔。
这第一回合,怡和、公平吃了亏,手中虽有存货,初期开工,不愁没有原料,但以后势必难乎为继,而就在这时候,胡雪岩又有机会了。
机会就是左宗棠来当两江总督,『应春,』他说∶『我们现在讲公平交易。怡和、公平用机器,我们用手,你说公平不公平?』
『这不公平是没法子的事。』
『怎么会没有法子?当然有,只看当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清,不肯做,湘阴就肯做了。等我来说动他。』『小爷叔,』古应春笑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肯做不肯做?』
『加茧捐。要教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就一定要关门大吉了。』
这茧捐当然是有差别的,否则同样增加,还是竞争不过人家。古应春觉得用这一着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
『不会的。』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两个钉子,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多管闲事了。再说,我们江浙的丝业,跟他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他就要想管闲事,你想,湘阴会买他的帐吗?』
正谈到这里,七姑奶奶来招呼吃宵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饭厅正中摆一张桃花心木的长餐的桌,六把法国宫廷式的椅子;不过坐位还是照中国规矩,拿长餐桌两端的主位当作上座;古应春夫妇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个反客为主的局面。
宵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松、虾子乳腐,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色彩鲜艳,破颇能逗人食欲,『我想吃点酒。』胡雪岩说∶『这两天筋骨有点发酸。』
筋骨发酸便得喝『虎骨木瓜烧』,这是胡庆余堂所产驰名南北的药酒。胡雪岩的酒量很浅,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脚玻璃杯中倒了半杯。
『七姐,』胡雪岩衔杯问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牵记你。』
『我也牵记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说,『年里恐怕抽不出工夫,开了春一定去。』
『喔,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明年老太太六十九,后年整七十;我想趁湘阴在这里,九也要做,十也要做。』胡雪岩的门客与属下,早就在谈论,胡老太太七十整寿,要大大热闹一番;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两江总督的风光,明年就为胡老太太大做生日,这一点七姑奶奶倒不反对,不过俗语有『做九不做十』之说,如果『九也要做,十也要做』就不免过分了。
心里是这样想,可是不论如何,总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不便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是这样答说∶『九也好,十也好,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
『场面撑起来不容易,收起来也很难。』胡雪岩说,『这几年洋务发达,洋人带来的东西不少,有好的,也有坏的;学好的少,学坏的多,如果本来就坏,再学了洋人那套我们中国人不懂的花样,耍起坏来,真是让他卖到金山去当猪仔,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到了外国的。七姐,你说可怕不可怕?』
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含含糊糊答一声∶『嗯。』『前一晌有个人来跟我告帮。』胡雪岩又说∶『告帮就告帮好了,这个人的说法,另有一套,他说∶』胡大先生,你该当做的不做,外头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犯不着。「我说∶『人生在世,忠孝为本;除此以外,有啥是该当做的事?我只要五伦上不亏,不管做啥,没有人好批评我。」他说∶』不然,五伦之外,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该当做的事。「我问∶『是啥?」你们道他怎么说?他说∶』花钱。「『此人的说法是∶胡雪岩以豪奢出名,所以遇到花钱的事,就是他该做的事。否则就不成其为胡雪岩了,接下来便要借五百两银子;问他作何用途,却无以为答。
『我也晓得他要去还赌帐,如果老实跟我说,小数目也无所谓。哪晓得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问我啥用途,跟你借钱,是用不着要理由的。大家都说你一生慷慨,冤枉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你现在为五百两银子要问我的用途,传出去就显得你胡大先生『一钿不落虚实地』,不是肯花冤枉钱的人。「你们想,我要不要光火?『
『当然要光火。』古应春答说∶『明明是要挟;意思不借给他,他就要到处去说坏话。
可恶!『』可恶之极!『胡雪岩接着往下谈∶』我心里在想,不借给他,用不着说,当然没有好话;借给他呢?此人说话向来刻薄,一定得便宜卖乖,说是「你们看,我当面骂他冤大头,他还是不敢不借给我。他就是这样子『不点不亮的蜡烛脾气』」你们倒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办?『
『叫我啊!』七姑奶奶气鼓鼓地说∶『五百两银子照出,不过,他不要想用,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给善堂。』胡雪岩叹口气,『七姐,』他说∶『我当时要有你这点聪明就好了。』『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你是怎么做错了呢?』『我当时冷笑一声说∶』不错,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钱不晓得花了多少,不过独独在你身上是例外。「我身上正好有一张北京」四大恒「的银票,数目是一千两;我说∶『今天注定要破财,也说不得了。」。我点根洋火,当着他的面,把那张银票烧掉了。』『他怎么样呢?气坏了?』
『他倒没有气坏;说出一句话来,把我气坏了。』『他怎么说?』
『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来这套骗小伢儿的把戏∶你们阜康跟四大恒是同行,银票烧掉可以挂失的。「『古应春夫妇默然。然后七姑奶奶说道∶』小爷叔,你吃了哑巴亏了。『确是个哑巴亏。胡雪岩根本没有想到可以』挂失『;及至此人一说破,却又决不能去挂失,否则正好坐实了此人的说法,是』骗小伢儿的把戏『。
『后来有人问我,我说有这桩事情;问我有没有挂失?我只好笑笑,答他一句∶』你说呢?「『』能有人问,还是好的,至少还有个让人家看看你小爷叔态度的机会。就怕人家不问,一听说有这件事,马上就想到一定已经挂失了,问都不用问的。『古应春说∶』阿七说得不错,小爷叔,你这个哑巴亏吃得很大。『』吃了亏要学乖。『胡雪岩接口说道∶』我后来想想,这位仁兄的确是有道理,花钱的事,就是我该当做的事,根本就不应去问他的用途。如果说我花得冤枉了,那么我挣来的钱呢?在我这面说,挣钱靠眼光、靠手腕、靠精神力气,不过我也要想想亏本的人,他那面蚀本蚀得冤枉,我这面挣的就是冤枉钱。『』小爷叔的论调,越来越玄妙了。『古应春笑道∶』挣钱也有冤枉的?『
『挣了钱不会用,挣的就是冤枉钱。』胡雪岩问道∶『淮扬一带有种「磬响钱」,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古应春初闻此『磬响钱』三字,七姑奶奶倒听说过,有那一班锱铢必较,积资千万,而恶衣恶食,一钱如命的富商,偏偏生个败家子,无奈做老子的钱管得紧,就只好到处借债了。利息当然比向『老西儿』借印子钱还要凶,却有一样好处,在败家子还不起钱的时候,决不会来催讨。『那末要到什么时候还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为古应春解释∶『要到他老子死的那天。人一咽气,头一件事是请个尚来念「倒头经」;和尚手里的磬一响,债主就上门了,所以叫做磬响钱。』『与其不孝子孙来花,不如自己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本来也无所谓。不过,小爷叔,你说花钱的事,就是该当你做的事,这话。』古应春很含蓄地说∶『只怕也还有斟酌的余地。』『我想过好几遍了,既然人家叫我「财神」,我就是应该散财的,不然就有烦恼。』胡雪岩急转直下地回入本题,『譬如说明年老太太六十九,我一定要做。不做,忌我的人就有话说了,怎么说呢?说胡某人一向好面子,如今两江总督是左大人,正好借他的威风来耍一耍排场;不做不是他不想做,是左大人对他不比从前了,胡老太太做生日,礼是当然要送的,不过普普通通一份寿礼,想要如何替他做面子,是不会有的事。倒不如自己识相为妙。
七姐,你说,如何我不做,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形。『七姑奶奶不能不承认,却换了一种说法∶』做九原是好做的。『
『明年做了九,后年还要做。』胡雪岩又说∶『如何不做,又有人说闲话了,说胡老太太做七十岁是早已定规了的。只为想借左大人招摇,所以提前一年。做过了也就算了;他这两年的境况不比从前,能省就省了。七姐,你要晓得,这比明年不做还要坏!』『为什么呢?』
『这点你还不明白?』古应春接口∶『这句话一传开来,阜康的存款就要打折扣了。』
『岂止打折扣?』胡雪岩掉了句文∶『牵一发而动全身,马上就是一个大风浪。』
七姑奶奶无法想胜,会是怎样的一种『大风浪』?只是看他脸上有难得一见的警惕之色,忍不住将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小爷叔,我也要劝你,好收收了。不过,我这句话,跟老太太说的,意思稍为有点不同,老太太是说排场能收则收,不必再摆开来;我说的收一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该做的生意要好好儿做。』此言一出,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不免责备∶『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小爷叔做生意,还要你来批评?』『应春!』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拦住他的话说∶『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只有七姐了。我要听!』说着还重重地点一点头。
古应春原是觉和胡雪岩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怕七姑奶奶言语过于率直,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总是件扫兴的事。既然他乐闻逆耳之言,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示意她措词要婉转。『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炫&书&网}久了,想说没有机会。既然小爷叔要听,我就实话直说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就算人家记我的恨,我也是犯得着的。』由这一段开场白,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对这一点,他很在意;也很自负,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全盛时期都及不上的局面,得力于他能识人,更能用人,这当然要明查暗访,才能知道一个人的长处何在,毛病在哪里?不过,他听人月旦人物,胸中却自有丘壑,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哪一句是可以听的、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应该佩服的人之一,她对人的批评,不但要听,而且惟恐她言之不尽,因而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
『七姐,没有人会记你的恨,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你有见到的地方,尽管说;就是我有错处,你亦不必客气,你说了实话,我只有感激,决不会怪你。』有这样诚恳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犹不足以尽其忠悃,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