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共五部)-第3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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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胡雪岩问道∶『那五十万银子,由汇丰拨过来了?』
『是的。』
『没有动?』
『原封未动。』宓本常说,『不过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数了。』
『晓得。』胡雪岩说∶『这笔款子的用途,我已经派好了。
左大人同我借二十万,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这两笔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来的打算,是想用这笔款子来赚』银拆『,经过他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以多报少,弄点』外快『。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不免失望,但心里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
因为如此,便要问了∶『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他说,『左大人有啥大用场,要二十万?』
『不是他借,是江宁藩库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短期之内,犹可周转;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
『茧行呢?』他又问∶『是哪家茧行?字号叫啥?』『还不晓得啥字号。』
『大先生,』宓本常愈发诧异,『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怎么会借这样一笔大数目?』
『实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们自己用;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胡雪岩转脸又说∶『应春,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稿子弄妥当,打好了合同,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宓本常不作声,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计划,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大伙』,地位在唐子韶之上。
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这样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自然妒恨交加。
『你看着好了!』他在心里说∶『「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高阳-萧瑟洋场第七章合同稿子是拟好了,但由于设立茧行需要呈请户部核准,方能开张,宓本常便以此为借口,主张等『部照』发下来,再签合同。胡雪岩与古应春哪里知道他心存叵测?只认为订合同只是一个形式,只要把收买新式缫丝厂这件事说好了,款子随时可以动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该办的事都办了,胡雪岩冒着溽暑赶回杭州;原来胡三小姐的红鸾星动,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许配了『王善人』的独养儿子。
王善人本名王财生,与胡雪岩是多年的朋友,年纪轻的时候,都是杭州人戏称为『柜台猢狲』的商店伙计,所不同的是行业,王财生是一家大酱园的『学徒』出身。
当胡雪岩重遇王有龄,青云直上时,王财生仍旧在酱园里当伙计,但到洪杨平定以后,王财生摇身一变,以绅士姿态出现,有人说他之发财是由于『趁火打劫』;有人说他『掘藏』掘到了『长毛』所埋藏的一批金银珠宝。但不管他发财的原因是什么,他受胡雪岩的邀约,同办善后,扶伤救死,抚缉流亡,做了许多好事,博得个『善人』的美名,却是事实。
杭州克复的第二年,王财生得了个儿子,都说他是行善的报应。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财生的这个独子,小名阿牛,这年十九岁。王财生早就想跟胡雪岩结亲家,而胡雪岩因为阿牛资质遇鲁,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应,不道这年居然进学成了秀才;因而旧事重提,做媒的人说∶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会吃亏,而况又是独子;定受翁姑的宠爱。至于家世,富虽远不敌胡雪岩,但有『善人』的名声弥补,亦可说是门当户对,所欠缺的只不过阿牛是个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语说『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远大,实在是头良缘匹配的好亲事。
这番说词,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认为阿牛是独子,胡三小姐嫁了过去,即无妯娌,就不会受气,因而作主许婚,只写信告诉胡雪岩有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为择定七月初七『传红』。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风烛残年,朝不保夕,急于想见孙媳妇进门;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后才能办喜事,耽误得太久了。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为是,好在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再办一批时新的洋货来添妆就是了。
但办喜事的规模,却要等胡雪岩来商量;这件事要四个人来决定,便是胡雪岩与他的母、妻、妾——螺蛳太太。而这四个人都有一正一反的两种想法,除了胡雪岩以外,其余三人都觉得场面应该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小孙女儿,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则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她的两个姐姐是啥场面,她也应该一样地风光;螺蛳太太则是为自己的女儿设想,因为开了一个例子在那里,将来自……己的女儿出阁,排场也就阔不起来了。至于胡雪岩当然愈阔愈好,但市面不景气,怕惹了批评。
因此谈了两天没有结果;最后是胡雪岩自己下了个结论∶『场面总也要过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还有四个月的工夫,到时候再看吧。』『场面是摆给人家看的。』螺蛳太太接口说道∶『嫁妆是自己实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风光;这样子,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对外说起来是市面不好;对内,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这番见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与胡太太听了都很舒服;胡雪岩则认为惟有如此,就算排场不大,但嫁妆风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罗四姐的话不错。嫁妆上不能委屈她。不过添妆也只有就现成的备办了。』
『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着她婆婆的话说,同时看着罗四姐。
罗四姐很想自告奋勇,但一转念间,决定保持沉默;因为胡家人多嘴杂,即使尽力,必定也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造谣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里舍得花钱替三小姐添妆。
胡雪岩原以为她会接口,看她不作声,便只好作决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
他说∶『顺便也看看七姑奶奶。』『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应万该的。不过,首饰这样东西,贵不一定好;我去当然挑贵的买,只怕买了来,花样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蛳太太笑一笑说∶『我陪小姐到上海,请她自己到洋行、银楼里去挑。』『不作兴的!』胡老太太用一口道地的杭州话说∶『没有出门的姑娘儿,自己去挑嫁妆,传出去把人家笑都笑煞了。』『就是你去吧!』胡雪岩重复一句。
螺蛳太太仍旧不作承诺,『不晓得三小姐有没有兴致去走一趟?』她自语似地说。
『不必了。』胡太太∶『三丫头喜欢怎么样的首饰,莫非你还不清楚?』
最后还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决,由螺师太太一个人到上海去采办。当然,她要先问一问胡三小姐的爱好,还有胡太太的意见,同时最要紧的是,一个花费的总数,这是只有胡雪岩才能决定的。
『她这副嫁妆,已经用了十几万银子了。现在添妆,最多再用五万银子。』胡雪岩说∶『上海银根很紧,银根紧,东西一定便宜,五万银子起码好当七万用。』
到了上海,由古应春陪着,到德商别发洋行里一问,才知道胡雪岩的话适得其反。国内的出产,为了脱货求现,削价出售,固然不错,但舶来品却反而涨价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释∶『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法国的宰相换过了,现在的这个叫茹斐理,手段很强硬,如果中国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让步,他决心跟中国开仗。自从外国报纸登了法国水师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后,各洋行的货色,马上都上涨了一成到一成五;现在是有的东西连出价都买不到了。』『这是为啥?』螺蛳太太发问。
『胡太太,战事一起,法国兵舰封住中国的海口,外国商船不能来;货色断档,那时候的价钱,老实说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问有没有,不问贵不贵,所以现在卖一样少一样,大家拿好东西都收起来了。』『怪不得!』螺蛳太太指着玻璃柜子中的首饰说∶『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看得上眼的。』『胡太太的眼光当然不同。』那管事说道,『我们对老主顾,不敢得罪的。胡太太想置办哪些东西,我开保险箱,请胡太太挑。』螺蛳太太知道,在中国的洋人,不分国籍,都是很团结的;他们亦有『同行公议』的规矩,这家如此,另一家亦复如此,『货比三家不吃亏』这句话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顾』的身分来跟他谈谈条件。
『我老实跟你说,我是替我们家三小姐来办嫁妆,谈得拢,几万银子的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说老实话,上海滩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别发一家。』听说是几万银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办三小姐的嫁妆,马虎不得。胡太太,你请里面坐!』他说∶『如果胡太太开了单子,先交给我,我照单配齐了,送进来请你看。』螺蛳太太是开好了一张单子的,但不肯泄漏底细,只说∶『我没有单子。只要东西好,价钱克己,我就多买点。你先拿两副钻镯我看看。』中外服饰时尚不同,对中国主顾来说,最珍贵的首饰,就是钻镯;那管事一听此话,心知嫁妆的话不假,这笔生意做下来,确有好几万银子,是难得一笔大生意,便愈发巴结了。
将螺蛳太太与古应春请到他们大班专用的小客厅,还特为找了个会说中国话的外籍女店员招待;名叫艾敦,螺蛳太太便叫她『艾小姐。』
『艾小姐,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爱丁堡。』艾敦一面调着奶茶,一面答说。螺蛳太太不知道这个地名,古应春便即解释∶『她是英国人。』
『喔!』螺蛳太太说道∶『你们英国同我们中国一样的,都是老太后当权。』
艾敦虽会说中国话,也不过是日常用语,什么『老太后当权』,就跟螺蛳太太听到『爱丁堡』这个地名一样,瞠目不知所对。
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应春来疏通了∶『她是指你们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跟我们中国的慈禧太后。』『喔,』艾敦颇为惊异,因为她也接待过许多中国的女顾客,除了北里娇娃以外,间或也有贵妇与淑女,但从没有一个人在谈话时会提到英国女皇。
因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蛳太太用午茶,非常殷勤。接着,管事的捧来了三个长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烫金字,打开第一个盒子,蓝色鹅绒上,嵌着一双光芒四射的白金钻镯,镶嵌得非常精致。
仔细看去,盒子虽新,白金的颜色却似有异,『这是旧的?』她问。
『是的。这是拿破仑皇后心爱的首饰。』
『我不管什么皇后。』螺蛳太太说∶『嫁妆总是新的好。』『这两副都是新的。』
另外西副,一副全钻,一副镶了红蓝宝石,论贵重是全钻的那副,每一只有四粒黄豆大的钻石,用碎钻连接,拿在手里不动都会闪耀;但谈到华丽,却要算镶宝石的那副。『什么价钱?』
『这副三万五,镶宝石的这副三万二。』管事的说∶『胡太太,我劝你买全钻的这副,虽然贵三千银子,其实比镶宝的划算。』螺蛳太太委决不下,便即说道∶『艾小姐,请你戴起来我看看。』
艾敦便一只手腕戴一样,平伸出来让她仔细鉴赏,螺蛳太太看了半天转眼问道∶『七姐夫,你看呢?』
『好,当然是全钻的这副好,可惜太素净了。』这看法跟螺蛳太太的完全一样,顿时作了决定,『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