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共五部)-第3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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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夕阳西下,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帐款都归宓本常结算,首饰随身携带,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钱庄,凭货取款,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罗四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宓本常又说∶『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我们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谢、多谢。吃大菜是心领了。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我把你这番好意,先同应春说一说,你晚上请到古家来,一切当面谈,好不好?『
『好,好!这样也好。』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只是过门不入而已。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自然另有一套说法,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做信用』、『教客户好放心』,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然后说道∶『他这样做,固然不能算错,不过他对朋友应该讲清楚。这一点,他承认他不对;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这又何必?』
『当然要说他。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你不说,他不晓得自己错;一说了,他才晓得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心里很难过。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补情认错,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归他来办;回头他来商量。』螺蛳太太紧接着说∶『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气。我再老实说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计,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来当差,也是应该的。』听得这一说,古应春惟有拱手称谢。但也就是刚刚谈完,宓本常已经带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衣物等等送到;见了古应春,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
『应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来效劳;日子太紧,我不敢耽误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中叨扰,喜事该怎么办?我们一路吃、一路谈,都谈妥当了它;明天一早就动手,尽两天办齐,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见他如此热心,古应春既感动。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时做人,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刻意补过。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老宓,你是个大忙人,为我的事,如此费心,真正不安,不敢当。』他说∶『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有这种闲心思,只为内人催促、罗四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象个样子,万万不敢铺张。』『不错,总要象个样子。应春兄,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朴,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
原是一桩喜事,落了些不中听的闲话,就犯不着了。『这话倒提醒古应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场面过于俭朴,就可能会有人说∶』古应春不敢铺张;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太热闹了,大老婆会吃醋。『倘或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会气得发病。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让他有此警惕。因而拱着手说∶『老宓,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我不敢不听,不过到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也只好适可而止。』『当然、当然,一定要来得及。现在第一件要紧的是,把请客的单子拟出来。你的交游一向很广,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不,不!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细细估量,将内外客厅、书房、起坐间都算上,大概只能摆七桌,初步决定五桌男客,两桌女客。『本来天井里搭篷,还可以摆四桌,那一来「堂会」就没地方了。』宓本常说∶『好,准定七桌,名单你开,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来写,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发出。菜呢,你看用哪里的菜?』
请你斟酌,只要好就好。『』不但要好,还要便宜。『宓本常又问∶』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就来了,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到晚上九点钟歇锣,总要三档节目;应春兄,你看,用哪三档?『』此道我亦是外行,请你费心提调。『』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说∶』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接下来弄一档魔术,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压轴戏是「东乡调大戏」,蛮热闹的。『古应春称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辞而去,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告诉七姑奶奶,她却颇有意见。
『我看堂客不要请。』她说,『请了,人家也未见得肯来。』
本来纳宠请女客,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不能不来贺喜见礼;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上海虽比较开通,但吃醋毕竟是妇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极重;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会作抵制。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确是有欠思量。
『再说,我行动不便,没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七姑奶奶又说∶『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尽管请过来;我们亦就象平常来往一样不拘礼数(炫*书*网…整*理*提*供),主客双方都心安,这跟特为下帖子是不同的。你说是不是呢?』『完全不错。』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不请堂客。』『至于堂会热闹热闹;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我赞成。不过,东乡调可以免了。』原来东乡调是『花鼓戏』的一种,发源于浦东,所以称为『东乡调』,又名『本滩』是『本地滩簧』的简称。曲词卑俚,但连唱带做,淫治异常,所以颇具号召力,浦东乡下,点起火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真有倾村来观之盛。但却难登大雅之堂。
『「两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这种戏,怎么好请四姐来看?』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
『不唱东乡调,唱啥呢?』
『杭州滩簧,文文气气,又弹又唱,说是宋朝传下来,当时连宫里都准去唱的。为了请四姐,杭州滩簧最好;明天倒去打听打听,如果上海有,叫一班来听听。』『好!』古应春想了下说∶『堂客虽不请,不过你行动不便,四姐可是作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
『请王师母好了。』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在教堂里当司事,也收学生教英文,所以称的他的妻子为『师母』,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但七姑奶奶却不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师母,』因此,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师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师母来了,七姑奶奶为她引见,又听王师母恭恭敬敬地说∶『师母这两天的气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住要问。
『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
『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师母不听,有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师母生气了,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倒象在说绕口令;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就一张圆圆脸,觉得亲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象初见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更觉欣慰。原来瑞香虽喜终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样,总不免有凄惶恐惧之感,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她不坏,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现在的大妇,平时本就拘谨,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怕她们在心里会骂她『轻狂不识抬举』。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不时嘘寒问暖,竟如同亲姊妹一般;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
在螺蛳太太,心情非常复杂,对瑞香,多少有着嫁妇儿的那种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来宽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等于自己分身有术,可以不必顾虑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将这场喜事办得十分圆满。
当然,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另一个『功臣』是宓本常。对于他的尽心尽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堂客到得极少,连一桌都凑不满,但男客却非常踊跃。当堂会开始时,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
由于是纳妾,铺陈比较简单,虽也张灯结彩,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帽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不明就里的,只当古家做寿。这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因为纳妾向来没有什么仪节,只是一乘小轿到门,向主人主母磕了头,便算成礼。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张灯结彩,已非寻常,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便象正式结裏,礼数稍嫌过分,所以改用一幅寿星图。
瑞香的服饰,也是七姑奶有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妇人最看重的是一条红裙,以瑞香的身份,是没有资格着的;为了弥补起见,许她着紫红夹袄,时日迫促,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到跟阜康钱庄有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略微显得小了些,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材苗条。
到得五点钟吉时,一档『白蛇传』的小书结束,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纳入一张太师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是古应春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新郎倌』古应春为人从人丛中推了出来,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他是洋派不留胡子,翕显得年轻了。
等他一坐下来,视线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红裙,上身墨绿夹袄,头上戴着珠花,面如满月,脸有喜气,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边,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脂粉不施,天然丰韵,一双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阳光直射寒潭,只觉得深不可测,令人不敢逼视。她穿的是玄色缎袄,下面也是红裙;头上没有什么首饰,但扶着椅背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见戒指上镶的钻,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
『那是谁?』有人悄悄在问。
『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么着红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个来管她?』
『不!』另有一个人说∶『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着红裙是胡老太太特许的。』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只见她低着头,但见满头珠翠,却看不清脸,不过长身玉立,皮肤雪白,已可想见是个美人。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嬝嬝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妈赞礼∶『新姑娘见老爷、太太磕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小王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你过来!』
老王妈便又高唱∶『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她打开匣了——也是一枚钻戒,拉起瑞香的手,将戒指套在她右手九名指上。
『谢谢奶奶!』瑞香低声道谢;还要跪下去,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
这就算礼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应春站起身来,看着螺蛳太太说道∶『四姐,你请过来,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没有这个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