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风归-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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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一个女声传来,他转头一望。
裙长曳地,袖口飞髾,手执纨扇的丽人在两名梳双丫髻的宫娥随侍下从月光下走来。
他心动一动。
“请问,内务司是在这里吧?”
他点头。
“那么,”丽人瞧他打扮:“你是司隶大人?”
“不,司隶在里边。”
丽人有些诧异,他既不是司隶,衣饰又决非侍卫,一个年轻男子深更半夜如何出现在此处?她再打量他一眼,却不追问,道了声谢,往里面走去。
“张夫人,”就在她就要进门的时候,他叫住她:“司隶现在很忙,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您最好——”
张夫人回头,秀眉半挑:“你认识我?”
“我们见过,不过夫人可能忘记了。我姓慕容。”
张夫人以扇掩口,想起来他们曾一同被押至长安,在郊外铺设的那次简宴上见过一面。
“你是燕国的那个皇——呃,慕容暐。”
“正是。”慕容暐苦笑。
“刚刚失礼了。”她道:“若大人知道司隶所忙何事,不知能否告知。”
“他与众下属正赶制鼓槌,陛下在明光殿等。”
“原来是这样。”若有似无的笑了笑,她不再往里走,掉个头回来,步履极慢,像在思索什么。
慕容暐犹疑片刻,道:“夫人有难事么?”
张夫人抬起头,看了看他,回的却是不相干的话:“在燕地,什么东西最珍贵?”
“这个——”
“在我们北地啊,桑葚甘甜味美,鸱鹗振翅高翔,浓浓的乳酪养人心性,人们没有嫉妒之心,此四者最可贵。……让人怀念啊……”
她轻轻说着,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擦身而过。
鼓槌既成,伎人扣之,果然绵远悠长,声闻数里。苻坚大悦,当堂重赏慕容暐,又命搬上数十坛大酒,以赵整为酒正令,与群臣相约极限为醉。
大宛使者饮到乐处,兴致勃发,亲自到场中跳起舞来。他的舞粗犷阳刚,酣畅淋漓,众臣醺然,有高声叫好的,有拍桌子打节奏的,还有不少老臣回想起以前在草原上的生活,也跟着渐渐失态。
赵整溜一眼上头,苻坚靠了大半个身子在御座中,手边轻轻荡着一壶酒,嘴角笑着,眼神却很沉。他暗皱了下眉,往下看去:王猛与苻融时不时互相敬杯酒,对别人来的酒却一律很有技巧的婉拒;苻丕拉着杨定说着什么,估计在倾诉新晋长乐公妃之事,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邓羌与张蚝斗上了酒,张蚝频频输,越输他越来劲,千万别醉倒在殿上才好……
咳一咳,他走到座前:“陛下,臣愿借石鼓作《酒德歌》一首,以供天听。”
苻坚眉毛闪了闪:“《酒德歌》?”
“是。”
“好啊。”
听他要用石鼓为器,一时殿中全安静下来。
从伎人手中接过鱼槌,他手腕一翻,咚!起音嘹亢,四周为之动容。
“地列酒泉,天垂酒池。
杜康妙识,仪狄先知。
纣丧殷邦,桀倾夏国。
由此言之,前危后则。”
“由此言之,前危后则——”苻坚跟着哼起来,“好,好,确是酒德!赵整,你写下来,从此引为朝中酒戒!”
“陛下英明!”赵整拜倒。
苻坚摆摆手:“大家喝得也差不多了,最后不能虎头蛇尾。凤皇儿,你给大家来段剑舞如何?”
“……啊?”慕容冲没料到他直接指向自己。
“你的剑使得很好呀,怎么,不愿意?”他高高坐着,看似放松,实则有万钧压力。
“臣——不是舞伎。”牙齿咬着嘴唇,他浑身羞耻的战栗。
“过来。”苻坚道。
他慢慢走上前去。
殿中众人持续寂静着,看着他,看着天王。
寂静一点一点绷紧。
寂静到他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丹墀御座,一览众小。这样高贵的位置,他却只感觉到难堪。
苻坚将手中酒壶递给他:“喝。”
“陛下?”
“喝了它,壮了胆子去取剑。喝。”
……他终于接了过来,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阶下立着的慕容暐及慕容评。
片刻后,他把目光收了回来,仰头,咕咚咕咚一口喝下整个玉壶的酒。
苻坚放柔语气,拍他的背:“何必喝这么急。”
他一笑,就势跪下:“臣谢陛下赐酒!”说罢有些踉跄地站起来,从早奉剑在旁的宫女手中拿过青锋,立到殿中。
众人纷纷后退。
他头昏眼花,却又奇异的兴奋。
剑啊,想不到有一天你不是杀敌、竟是用来做娱人的工具!也罢,即使是娱人,我也必不让他等轻看!
步动,身随;身动,剑随。
但见他动似游龙,舞似飞凤,忽往复收,乍缓还急。
一时柔如蕴藉,似行云流水;一时形似醉酒,洒脱自如。
纵横挥霍间,再无人能移开视线。
苻坚想,酒不醉人,却是人醉人了。
铜雀台上,这个人清潋如水影;在此刻,他流如明月光。
月光水影,都是不可捉摸的东西,可是,捉住虚幻的愿望,再没现在强烈。
大殿之外,东阙之间,忽起高歌:“凤皇于飞,其羽翼翼;翊我圣后,飨龄万亿……”
“景茂,不去把他接回来?”
“……不必了。”
“为什么?他虽有宫内行走之便,但毕竟还只是个御前侍卫,无权留宿宫中。”
“天王说……不必了。”
“哦,原来是陛下的旨意啊!你不早说,我还怕他犯错呢!”
“三叔,你不觉得……天王对凤皇……”
“看起来陛下对凤皇不错,这不正好,以后我们就不必那么怕你五叔。”
“我的意思是……唉,我们还是去把他接回来吧!”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呀,还怕宫内有人吃了他不成?”
“我总觉得——”
“有事当时就该说,这会儿出都出来了,怎么可能再进去。快走吧,天像要下大雨了!”
“但愿……是我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
☆、零落成泥
雨珠疾打着琉璃瓦,声声碎玉,凌乱逼人。廊上挂着的宫灯在风雨中摇摆着,忽闪着,朦朦胧胧,若明还灭。
他的心似乎也随着这灰暗的天色黯淡起来,涌出一阵不妙的感觉,脚底下加快了步子,旋身便到了门前。
殿中静得无一丝人声。他轻轻推着鎏金的兽状辅首,门便开来。
内里是昏黄的光,落地的人形铜制香炉烧了沉香,一缕一缕的细烟往外冒,渲了一层又一层,直欲扑鼻。门外泄进来一线风,香气稍稍淡却开去,却让人辨出一丝腥膻。
“凤皇?”
白纱的帐幔随风轻舞,帐中的人也时隐时现。他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只闻见帐内人儿的喘息一下子急促起来。
他举步欲前,冷不防劈首接着一句:“滚!滚出去!!!”
他一呆,不知出了什么事,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凤皇……怎么了?”
“不走是不是?”帐内人儿动了起来,摸着一件东西迎面砸过:“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哐啷,铜镜落地的声音响煞人耳,碾转成千万片,片片映出他迷惑不解的脸。
不再犹豫,他一把掀起纱帐,入目一摊凌乱的床褥,中间一张煞白的小脸。
一头涡云也似的黑发铺满半床,末梢依旧带着让人迷离的金褐微卷;眉目如画,却白得像要透明不见。最诡异的,是那双平日清湛傲然的眼睛,蓄着两池泪光,偏偏倔强的不肯落下。
“你出去!”凤皇别了脸,恶狠狠道。
“到底怎么啦?”伸手想碰碰他,他却如受惊的兔子,一闪到了床头。
乌龟讷讷地把手放下,这才发现凤皇白皙脖颈处栖着几处青紫的痕,他一惊:“谁欺负你了麽?”
凤皇并不理他,只咬着唇,双手抱膝坐着,整个人蜷缩一团。
“你倒是说话呀!”他急了起来:“又不是乌龟!”
平常他说这样的话,凤皇肯定笑出来。可少年今天头也不抬,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真的出大事了,他想。左思右想良久,把声音放软了道:“凤皇,咱们还是不是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
“诶?”
“我要你这样的朋友来做什么。好看我的笑话?”
他被他疏离讥讽的口吻吓到:“你……”
“你走吧,”少年面无表情的扬眸:“从今以后——”
乌龟打断他:“你把事情说清楚啊,我哪里又惹到你了,别一个人自作主张好不好!”
凤皇定定的看着他,倏地扯开白缎衣袍,露出单薄瘦削的躯体:“你还不明白?!”
乌龟闻言仔细打量两眼,上面除了有些跟脖颈处一样青青紫紫的斑痕外,再无其他奇怪之处。他摸摸脑袋想了半天,道:“……你被人打了?”
凤皇刚拢了衣服,一听之下扑上来,朝他又咬又打:“死乌龟!臭乌龟!笨乌龟!烂乌龟!”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乌龟王八蛋!什么都不懂的木头乌龟!”
“是是是,是我不好——”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真的真的恨死你了……”
暴烈化成呜咽,最终,他的肩头下起滂沱大雨。
窗外,天黑云沉。
“以后,就不要来了吧。”发泄之后,凤皇的眼眶仍红,说出的话却冰冷如刃。
乌龟没有回答,只默默用锦被密实地将少年裹住。刚才触到他的时候,感觉那个身子在不停地发抖。
凤皇木然看他动作,继续道:“时至今日,我始方明白,谁也帮不了谁,是不是。”
他手下一顿,寻着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却在瞳仁里寻着掩不住的耻辱,和仇恨。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心里一片迷茫,竟不知如何是好。
凤皇掸开他的手,拥着被子走下床去。赤足刚刚接触到地面时,似乎瑟缩了一下,然而他已经不在意了,甚而生出一种快感,略略抵了心头的如火恨意。
天上,看不见月亮。
是啊,连月神也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是污秽不堪难以入目的吧?
强行按捺下想要作呕的心情,蓦然瞅到地上的铜镜碎片。慢慢俯身拾起一片来,毫不犹豫便往脸上划去!
“你做什么?”碎片应声成粉,乌龟大踏步过来,皱着眉。
“做什么?我倒是想问问,男子汉生了这张脸做什么!”
“凤皇,你听我说,”乌龟抓住少年的臂膀,以少有的严肃道:“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们一族爱憎分明,性烈如火,但是,太强烈的爱恨都太耗费精力,像我们乌龟一样,凡事看淡一些,不好么?”
凤皇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吃吃笑起来:“若如你所说,我是凤凰转生,又如何与你乌龟相提并论?”眼一瞪,眉一竖:“可笑你口口声声自称是我朋友,竟劝我……竟劝我低眉顺目,甘心做他人玩物!倘是个不知情的说说倒也罢了,你却是看着我慕容一族如何国破家亡沦落受辱的,如何也说出这番话来,教人心寒!走,你给我马上走!”
“凤——”
“走!!!”
乌龟见他原本苍白如纸的脸上现出些红晕来,嘴唇直抖,知他是气得急了,咬咬牙,终于跺脚而去。
凤皇背转着修长而倔犟的身子,始终没有回头。
长久以来,乌龟奉行的最高准则是诸事皆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