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方 上部完结-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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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当如此,陵告辞。”
檗亦告辞离开,临去时不由看看解忧,眉头拧着,缓一缓,换上一副沉痛的模样,才踏出屋子。
屋内重归寂静。
解忧交臂抱了抱肩,屋内不过燃着三盏连枝灯,灯芯许久未剔。那三点火光如豆如萤,真是夜色沉沉,凉如水。
“冷了?”景玄取下挂在一旁的斗篷,将她裹成一个精致的娃娃,轻刮一下她微红的鼻尖,“怕不怕?”
“怕什么?”解忧敛眸笑笑,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事情她都不怕,面对景玄和相夫陵已经算计好的事情,她有必要害怕么?
景玄失笑,是了。她能救人,还敢诡计害人,亦敢亲手杀人,她自然不会怕的。
解忧微微合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漾起一缕凄笑。
“景玄……”
“何事?”景玄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虽然不喜她直呼自己名字,但时间久了,不习惯也不成。
关系本就如履薄冰,若为了这个回回与她赌气。那更得吵个没完。
解忧仍是淡淡一笑,一双眼入神地看着他,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景玄面色微沉,又是这样的神情,每次见到解忧这神情,他就没来由地害怕,怕自己留不住她。
解忧看了他好一会儿,眸中纠结的情绪渐淡,这才舒口气,轻轻道:“无事。”
景玄对她的情谊,她早已知道,至于究竟有多深,她今日也已看到。
不过,在他如此慌乱之际,还能预先安排下防备燕姞的人手……可见确确是天生擅于谋略。
只希望,将来有朝一日她不辞而别,他仍能固守着如今的心境,莫要因一时的痛,迷失了一直以来的追求。
她问她的重生之道,他求他的复仇之道。
本就该两不相干,将来分开了,不仅无甚不好,还是再好不过。
如果真要迁就彼此,那就必须各退一步,各自放弃自己最珍重的东西,才能言和。
这可能吗?
解忧摇头,唇边漫起苦涩的笑意。
她自问自己活了两生,依然放不下这一点执念,景玄又怎么可能放下?
所以,不必问了。
…………
交三更时候,夜鸮阵阵啼鸣,凄惶不安。
九嶷崎岖的山道上,一队执戈的人马屏声疾走,在山间绵延成一条蜿蜒的长线。
更远处,则有几人策马疾驰,身后亦是数百甲士,悄无声息地赶路。
山道上的人摸近屋舍,贴着几座院落的墙壁,屏息蹑足,悄悄移动。
“噤声。”有人刻意压低着声音,抬眸眺望一番,确认近处无人,这才大胆地走出围墙的阴影,打量着夜色之下的山景。
所有院落一片漆黑,一片寂静,除了东侧三座院落中最大的那一座,廊下还有几盏稀零寡落的灯火。
“即是此处。”夜色中那人身上的金属甲片泛起幽幽冷光,说起话来,是地道的秦地口音。
“然……”有人略带疑虑,“燕姞云,此间有夫人卒,怎会如此寂静?”
一语既出,众人也有些疑惑起来。
按理说这时不该灯火通明,有人进进出出地为尸体清洗更衣,等待入殓么?这样的安静,的确有些古怪。
微微一个愣神,四围陡然一亮,还真是如他们所愿地,灯火通明了起来。
在众人的震惊中,一旁矮墙的阴影内,树影中,山坳里,闪出无数执剑的剑卫,与这几人战成一团,兵刀之声不绝于耳。
景玄和解忧已换过衣衫,披着宽大的斗篷,立在院外,抬眸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厮杀。
血点,火光,剑影,在暗夜里交织成残酷的绚丽之景。
“冢子。”洛染了半身的血迹,抬手用窄袖抹去剑上正在滴落的血,将一张弓递与景玄。
“忧忧。”景玄一手握了弓,一手环上解忧,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低眸一笑,“试一试?”
“好。”解忧往他怀里一靠,展眉轻笑,小手握着弓把上柔软的鹿皮,微微眯眼,将箭镞校准到近旁一人的身上。
那人一身银甲已经鲜血淋漓,手中一柄青铜剑,仍在挥动,带起的劲风竟将檗也逼开几寸。
“便是他了。”景玄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与解忧对着草人演习射术。
那被瞄准的人一身冷汗,又惊又怒,心里暗暗将燕姞咒骂个遍。
那该死的女人,说这里已是万无一失,不想竟是这群楚人布好了天罗地网,只等着自己带着人投进来。
现在好了,竟是直接被人当作活靶子,去讨好怀里的少女——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样将将转了个念头,却觉到右侧一道寒意逼来,躲避未及,被从肋边斜斜刺了一剑,终于一头栽倒。
解忧还未来得及校准好箭支,那被当作靶子的人已倒地而死,不禁扁了扁嘴。
一身血染的少女从一旁走出,手中一柄剑撑着吸饱了血的地面,一步一顿地走近前来,见景玄和解忧这边正校准箭支,歉然一笑:“搅了两位雅兴。”
“清徵。”解忧轻轻一拧眉头,抛开手中的弓箭,上前扶住蓝清徵,低低叹息,“杀人本是无奈,谈何雅兴。”
没有人死去,才是最好的……
但为了这个美好的目的,现在,得有更多的人流血才行。
蓝清徵一路从南苑执剑杀来,身上受了几处小伤,这会儿倚着解忧呛咳不已。
听她这句话,阖眸笑了笑,喃喃自语,“真是无奈……”
…………
山道另一头,冷月映出一长一短两条影子。
“萤姊姊,山中好生热闹……”蓝燕燕被庄萤抱在臂间,趴在她肩头,一双大眼好奇地望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漫天火光,厮杀声、兵刀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遥望,渺远得像梦。
景兕木然看着面前的一切。
这些自然是早有准备的,他的兄长他最为清楚,此时自然不担心留在九嶷诸人的安危。
他只是想到……那些还陷在厮杀中的人……
刀光剑影,烈血青锋,谋的是万里河山,报的黄金台上的恩义……说得倒是十分豪气干云!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谁又愿意被缠在此间?谁又不想求一个太平安稳?
谁都想的,可是有人,用自己的沉沦此间,换来了旁人的新生。
景兕一叹,又一笑,看向庄萤怀里懵懂的孩子,和声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蓝燕燕欣喜地笑起来,这小诗从前姊姊也教她诵过的,姊姊告诉她,她的名字便是这里头来的呢。
“汝姊寄厚望于此。”景兕抚了抚女孩的额角,“莫辜负。”
不要辜负,过去这半生所受的亲长的爱护,还有,旁人用血与泪,为他们这些幸运的人换来的新生的机会。
茫茫尘世,好好嬉游,莫辜负来此一趟。
☆、第二百四十二章 灵台密须国
(上一章的名字打错了,不好意思_(:з丨∠)_我尽量戳编改回来)
暗夜里的厮杀并未结束。
来袭的秦军尽管棋输一着,但在人数上占了优势,前一轮的倒下了,之后赶到的又继续投入到厮杀,短短时间内,已将整个山头包围起来。
火光和剑影,晃得周围亮如白昼,夜空中的星月尽皆失色。
九嶷毕竟只有数十名剑卫守护,交战的时间一久,渐渐露出败象。
被喊杀声惊醒的人聚集在附近,又一道退守至斜堂,訇然的瀑流声掩盖了不少兵刀相击的声音,却怎么也掩盖不住愈来愈烈的血腥味。
解忧和蓝清徵坐在临窗的地方,淡淡的月色从窗格外透入,在地面上笼了一汪银光。
“痛么?”解忧娴熟地为蓝清徵清洗血迹、敷上伤药、包扎伤口,不时抬头就着月光看看她的面色。
“无妨。”蓝清徵面色有些白,但眉眼带笑,透着坚毅,“国恨家仇乃彻骨之痛,今无过伤及皮肉,岂能比拟?”
顿了一会儿,蓝清徵握住解忧微凉的手腕,低声道:“多谢医忧纵燕燕离去。”
还好幼妹提前一步离开了,否则这样混乱而血腥的场景,就算她能护得幼妹无恙,只怕也要将她吓得不轻。
解忧掩眸,笑着摇头,“此乃医者本分。”
蓝清徵蹙着的眉头轻轻一展,随即又看着紧闭的门板肃容。
门板上攒着数十支羽箭,不少锋利的箭镞刺穿木板,露了一个银亮的尖头,两块门板已摇摇欲坠,不知还能阻挡多久。
“医忧,今日恐要埋骨于此。”蓝清徵仰头笑笑,将头抵上背后倾斜的墙壁,轻轻唱起悲壮的歌谣,“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解忧微哑着声,缓缓和上她的调子。但她的楚语说得不够好,听起来软得与吴语有些相似。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蓝清徵敲击着染了血的青铜剑,击出一个久久回荡的重音。咬着唇低叹,“心虽不惩,然不甘也。”
刻骨的仇恨令人不畏惧死亡,但王事未成,就这样的死了,她不甘心。
外间的箭雨歇了一阵,摇摇欲坠的门板被猛地推开,夜风呼啸着乱卷,将窗外飞溅的水花带入屋内。
一干婢子在屋角缩成一团,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只当失陷,一个个失声惊叫。
“够了,都闭嘴!”景玄将手中的铜剑往地上一掷,溅起一滩血色,狠狠地瞪了那些畏缩的少女。
婢子们吓得立时噤声,空阔的屋内只剩了夜风呼啸的声音。
“忧忧。”景玄舒口气,目光转向窗下,向解忧招了招手,“过来。”
解忧将针刀和药包收回袖袋内,提裙绕开地上的血滩。缓步上前,抬手抚着景玄面颊上的一道伤痕,微敛了眉头,“痛么……?”
“不妨事。”景玄将她披散的发丝拂到身后。露出一张微白的小脸,看了一看,忍不住捏一捏她的脸蛋,抹上两道血污。
解忧凝眉,抬手拍开他的手,转身要走。
“忧忧。”景玄拉住她一条手臂。压低了声音,“……抱歉。”
很抱歉没有保护好她,令她陷于这样生死一线之间,煎熬痛苦。
解忧摇头,“此计原是我所设……”若真要怪的话,还得怪她自己。
“置之死地而后生,本兵法也,何错之有?”景玄又在她的小脸上捏了一下,将原本微白的一张脸揉得一片花,才将她往内推了推,“今秦兵暂退,忧忧先为伤者诊治。”
“司马将军可曾归来?”解忧扫了一眼被抬进来的伤者,约莫有七八个伤势颇重,这样一来,剑卫又少了大半。
为今之计,唯有等待司马尚接到消息后,带着兵卒返回九嶷才能救援。
“冢子。”檗疾步闯入,“秦军又至。”
“我知。”景玄面色凝重,这已是今夜第三批秦军了。
或许,他们都低估了秦军对于剿灭流亡楚贵族的势在必得之势。
第三批,或许后面还有第四批,再这样下去,迟早撑不过。
“忧忧,留于此处照顾伤者。”景玄在她肩头按了按,目光落在撑开的窗格上,低头凑近她耳边低语,“若渊不归,忧忧……”
说了半句,握在她肩头的手松开又捏紧,实在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