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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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下来,她微微停顿,像在等它过去。
“我又辗转回到了哥珊。贝兰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记得那个强盗首领的模样。尽管看不见,他仍强迫我记住了他那张引以为傲的脸。很久以前他奸污的第一位少女,拼死抵抗,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疤痕;他从这当中竟取得快意,此后每当再有一个姑娘遇害,他就自己给自己加上一条刀疤。将我卖出去那天他抓着我的头发,感谢我为他威风凛凛的仪容又增添了新的荣耀。十二年后,他早已忘了我,只有那些足够他炫耀一辈子的勋章留存着。但我记得他。我知道他的名字。”她低下头,用木塞封上盛满的药瓶,“你也知道。”
云缇亚张了张唇。
他感觉自己在说什么。应该说什么。
但什么也听不到。
“他叫格罗敏。”
那一瞬间,他无比期盼能有一道巨雷经过,淹没这个名字的尖锐和他的失声。但什么也听不到。一切静寂得像死人胸膛里的呼吸。一只小瓶被盲女失手碰落,爱丝璀德敏捷地张开裙摆将它接住。他所渴望的声音依然没有响起,也没有掉在柔软的裙子上,而是下坠,下坠,坠入他低估了其深度的深渊。
她快速捆好包袱走出去,呼唤正在后院换洗衣服的夏依和凡塔,仿佛刚刚所有这一番对话自始至终未曾发生。
云缇亚独自留在窗边。
雨溅进来。夏季本不该有的森寒持续蚕食着他。他的脸异常苍白,或者说透过茹丹人近似黑夜的肌肤,它呈现的是一种灰烬冷却后的颜色。
被手指紧扣的窗框绽开裂纹。
最终那声音回应了。是萤火消失前的长嗥声。无法以情感形容、以言语描摹,并非怒吼,并非嘶喊,并非狂笑,并非恸哭。它存在,且占据了那里,只为了毁灭。
老铁匠放下锻锤。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抛进熔炉内,訇然翻腾,乍明乍暗。
屋外有人用力敲打窗子。他过去开门。浑浊的银色眼睛端详着这个时刻的造访者,“啊,”毫不意外,“是你呀。”
雨水在来人的面庞上恣肆奔涌。
“我需要一件武器。”
作者有话要说:
☆、Ⅱ 急湍(3)
蜡烛烧尽了。帕林点燃一支新的,就着热蜡油接了上去。
笔记才写到三百多页。还早,书还很厚。雷声偶尔会击断他的思绪,令他短暂地抬起头,透过充盈在小书房里的橘黄光晕朝外望,只有黑暗。
犹如一面镜子,将他的影像投映为暴风骤雨的黑暗。
他已经看不清镜中人曾经的容貌了。现在的他更瘦削,更干练,皮肤上不乏晒伤,双手粗糙生茧,宽大的袖口习惯性挽起,握笔的态势就像握一把小刀。两年的时间太匆遽,对改变一个人而言。
帕林微笑,放下笔,到书柜前取出另一本小册子,恰逢有士兵进来通报。他转过身,那丝笑依然逗留在唇边。“欢迎。”待士兵退下,他说。
阴影遇到光线,颤动,扭曲,开始勾勒出人形。
茹丹人便是以这种方式现身的。他穿着白衣,包括简洁利索的短装、马裤和毛毡钉底的长靴,连沾满雨水的油布斗篷也是灰白。黑夜之族的暗杀者似乎偏爱他们头发的颜色,而这丝毫不妨碍他们与幽黯融为一体。
惊奇从帕林眼中掠过,很快转变为纯粹的欣赏。
他伸出手。
云缇亚不理睬他,目光越过这示好的动作直接投向书桌上。卷轴匣、地图、蘸不同墨水的各种粗细的笔、盔甲和弩炮的详细图样、记事本、手抄文稿、以及打上哥珊军事学院馆藏印鉴的谋略典籍。不用说,连同这房间在内,都是贝鲁恒的遗物。
“阿玛刻将军最初想把它们付之一炬,经我恳求才作罢。要组建新的第六军得征召大量民兵,我在其中也出了点力,还算有些微薄的面子。”帕林端起烛台,翻过一页页失去韧性的泛黄纸张,“让教皇国首席名将的智慧毁于一旦,太可惜了。”
原来那时候他就有此预谋。“活在一个属于杀父仇人的世界里,不难受么?”
帕林一愕,旋即失笑。“您说什么呀,”他声音轻飘飘的,“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不是他亲生儿子吗?”
云缇亚没有笑。
雨在黑暗中喧哗着。
“你要诸寂团,我把它带来了。你看过贝鲁恒的文件,应该明白令它归附所必需的仪式。唯有通过血与血的交换,诸寂团才会认可它的主人,并与此人的一切敌人为敌。准备好了吗?还是你并无足够的勇气接受它?”
“不,”帕林说,“不是我。”
“……格罗敏?”
“反抗军需要他。我们的兵力绝大部分是他属下,直接听从他的号令。他是军人,以军人的权威举事,以军人的规则行事,这个我做不来。依森堡的战士只能由他们自己的将领差遣。我的身份是参谋,在这位置上拥有只服从于我的势力,容易招致与主帅的不和。”眼神意味深长,似乎要径直将他的思想灌入云缇亚内心,“何况本质都一样。您也许信不过他的能力,但您多少该信得过我。”
永远躲在暗处的影子。
“他是你的狗,我是你扔给他的骨头。”
“您是我的战友。”
“很好。”云缇亚截道。
他脸色和刚进来时没变化,刻板,阴郁。一切都好像在理解范围内。作为放弃原则而屈尊的人,容忍的底线也会降低,不过帕林还是满足地察觉了一丝细微不同。那是一个已经做出的决定正在加固。
“带我见他。”
他不再说话。直到跟随镇长沿螺旋形的阶梯走向主塔顶层,一路上云缇亚都没有开口。帕林走在前面,依然无所保留地让自己的脊背对准他。火炬是唯一的卫兵,尽管在第六军前任书记官无比熟悉的这条走道上,如果需要,士兵随时可能出现。城堡并不是空着的,这样一个夜晚,它仍充斥着各种声音:训练的口令声,大踏步声,用砂轮打磨铠甲刀剑声,一车车板条箱抵达军械库时的起卸声,马咴声,呼喝声;随着越走越高,这些世俗间的声音都沉淀下去,只剩雷声,以及雨声、雨声、雨声。
他们在阶梯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帕林的视线移向云缇亚腰间。“您换了一把新的佩刀,”他赞叹,“卓越,锋利,正与您的身手相衬。”
“我理解您的忌讳,也懂得诸寂团的幽影只能现于极少数眼目之下。”见茹丹人无动于衷,他瞟了瞟门两边原本该有严密把守的岗位,那儿空无一人。“请您相信我的诚意。”
云缇亚解下佩刀放在地上。然后推开门。
指挥室中央巨大的沙盘桌、统帅的座位、以及坐在上面穿得像个铁皮罐头似的格罗敏正等候着他们——确切地说,是等候帕林。“链甲骑兵八个编,配备弩、战锤和塔盾的重装步兵二十个编,另外十个编只有弩和圆盾。轻步兵统一穿钉饰皮甲,配镶铁盾、单剑和钩矛,可以凑到三十五个编。这四千多人的口粮,把你镇子里还在收割的那一茬也算进去,够吃九个月,再不济就靠劫掠。攻城器械有贝鲁恒留给咱们的,至于装备嘛,艾缪老头教出的一干工匠,档次高的不会做,质量倒是扎实。瞧,我叫他们给我打造了这个,”他捧起方才一直把玩的头盔,“还算气派吧?”外形酷似一颗张嘴怒吼的狮头,被漆成深红色,两侧用以平衡的角饰改铸成了双翼,硕大的蝎螯居中高高翘起。“等拿下哥珊我要把宗座三重冠上的星彩蓝抠下来镶它眼窝里……他妈的,真重……想脱掉还挺难……我得揪出是谁成心改小了一码尺寸想把我憋死……对了,你找我?”
从头盔里艰难挤出来的目光终于落到茹丹人身上。“……啊哟。幸会。”
“主事以大局为重抛弃前嫌,确实是我们的幸运。”帕林轻咳两声,这话前半截像是说给云缇亚,后半截像是说给格罗敏听。“蝎狮”一边笑,一边拿起桌上的铜杯斟满酒,用鼻尖指了指客人。
云缇亚接过酒,把它倒了。
“我不曾忘记,”他对“蝎狮”那张僵着笑容的脸说,“一刻不曾。”
“这么说你来就是为和我再打一架?好玩。”格罗敏在铿锵作响的板金铠里伸了个懒腰,竟有点如释重负,“我该怎么驯服你呢,小鸟?”尽管帕林嘱咐过不要在这场会面中亮出武器,但一雪前耻的机会谁也不愿错失。“想亲眼见到你的主人展示绝对的力量吗?你只向压倒一切的强者屈膝?”
“强者没什么好稀罕的。诸寂团之前效命于宗座,后来又为贝鲁恒所用,并非因为这两人武力绝伦,而是他们自甘以生命驾驭生命。支配阴影的人,必将自己供奉于黑暗;向诸寂团献上鲜血,我们也会用鲜血回报他。这是等价的交换。”杯子往镶铁的花岗岩桌沿上一砸,顿时豁开一个锋利小口,云缇亚以此划破手腕,令血汩汩注入杯中,又斟上酒液。“喝了它,”他直视对方,“然后我将啜饮你的血。唯有这样你才能得到我的忠诚。”
闪电劈落,像是一头巨龙的吐息。
格罗敏的表情被映照得颇为微妙。云缇亚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帕林,后者已退至一旁,无声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帕林右上方头顶的那盏挂壁烛台底座是可以转动的,云缇亚清楚它的功用,大概不想让他过于敏感,镇长没有离它太近。
窗外又翻覆起强烈的银光。
“你若缺少这觉悟,也不过是个暴徒而已。”
格罗敏忽然哈哈大笑,“叫这血与我的血脉汇合,叫纯白之城的双腿为我们打开吧!”他从茹丹人手上拿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和我一起去临幸那名叫哥珊的婊…子吧——”
雷声漫衍而来,卷走他的笑、他的痛呼、他的咆哮。
就在他仰头喝干血酒、空门大敞之际,一把短剑自下而上穿透他胸甲与腹甲钢板连接的缝隙,直没至柄。这把剑不开锋,不设血槽,唯一的功用便是刺击。云缇亚反手一拧,剑柄利落地与剑身分离。他让那根刺深深嵌在格罗敏体内,同时后跃,一脚扫中帕林心窝。
所有动作都完成于顷刻。待这一连串轰雷短暂地休止,房间里另外两人已失去了呼救的能力。帕林倚着墙壁强撑,当胸受了狠狠一踢,几乎令他闭过气去。云缇亚捋起袖口,紧贴手腕内侧的暗匣射出第二枚短剑,将帕林挣扎着伸向烛台机关的手钉在墙上。他避过格罗敏摇摇晃晃来钳抱他的双臂,贴着桌上的沙盘地图一滚,顺势自脖颈后衣领中抽出窄而博锐的茹丹弯刀。
现在他有相对充足的时间料理“蝎狮”了。由于他个子比格罗敏矮,再加上对方戴的头盔装有护颈,因此那一剑只能放过喉管,但他笃定地感到它搠穿了这个男人的肺叶。剑身粗不过一根手指,大量的血都堵塞在胸腔里,甚至浸入断裂的气管;格罗敏纵声怒吼,声音却全被血沫取代。力量的闸门崩垮了,他乱抓乱舞,欲毁灭一切碰触到的东西。电光霍闪,空间忽而黑忽而白,如同两个神在洪荒世界交战。
——你不想反攻哥珊了吗?帕林的气息虽然微弱,云缇亚仍可清晰听到他难以言喻的惶恐——你要放弃这绝无仅有的机会吗?!
他不会懂的。
钢铠包裹的拳头砸下来,地图桌四分五裂,巨响融入雷鸣。云缇亚佯装重心不稳,下仰的一刻足尖掠过对方胫甲的膝缝,借之前踢帕林那一脚掩饰的靴底利刃深戳入肉,割断了格罗敏腿部肌腱。庞大的身躯陡然颓倒,茹丹人站起,弯刀精准地推进他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