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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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身陷深渊的同伴,让死亡和永恒的寂静成为我们的盟友!……杀了我!萧恩!”
“抱歉。”
拒绝是冷硬的,正如这扇牢门。他所熟识的萧恩。
“我不会再杀人了。”
云缇亚呆怔。
“……为什么?”
他忽然诅咒自己的双眼产生了幻觉:是一个词的形状,一个直到世界毁灭、也断不会由萧恩口中吐出的词。
“我害怕。”
“这里的暗道密集交错,但无论哪个士兵都了如指掌。他们总得换班,有默契的作息,还会不定时一起祷告。口令就算一天一变,也会传达给每个人知悉。只要是秘密就有可能泄露出去。我到这儿来绝没你想象的困难。”女人轻声细语,并不是怕引来守卫,而是因为疲惫,“当然……非常累。”
“你看不见东西。哪怕摸清了陷阱的位置而小心避开,但这里数不清的峭壁、急流、闸门、高堤、起吊台,远比陷阱更加危险。”色诺芬盯住她。“我不相信你一个人能做到。”
“我没有明亮的眼睛,可这儿的工人乃至空中任何一只飞鸟都有。他们代替我窥看。这么说吧,所有的‘信息’在被接收的同时就像雨点落入井中,我通过黑暗吸取它们,如饮用井水。我知道让你立刻接受很困难。对于代摄监管长职位仅一天的你,已知的世界才刚刚展露冰山一角。”
色诺芬瞥向不远处的一条拉绳。那是召集铃,某种意义上,也是警铃。
他仍提防着这女人的同伙会猛然出现给他一刀,因此并没有实际行动。
“别危言耸听,奸细。”
“想说‘女巫’吧。”她笑,凝视他,“你心里用的是这个词。”
“但没人会信。女巫是上个时代的悲剧,和旧圣廷一道终结。圣曼特裘的时代不存在女巫,烈阳酷热,魔鬼灭迹无形。你若怕麻烦,何不忘了我刚才的话?当我是个装神弄鬼的叛军间谍就好。”
她眼睛慢慢充血,眼白逐渐涨满鲜红,当那黏稠的颜色即将漫溢时,她匆忙低下头,让上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色诺芬看出她十分虚弱。他忽地警觉起来,担心这女人在替某些勾当拖延时间。悄悄扫了一眼平台底下,人们纷繁劳作,熙攘如常。
“为什么单独找我?”
他没指望听她说真话。
盲女再次笑了。
“权力。”她说,“为了你已经掌握、和即将拥有的权力。”
色诺芬脸上一霎然阴晴变化。以最干脆的动作,他拉响警铃。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另一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割断他的喉咙,只有一根一根的机簧绳索牵动铃声向下面各层传播。
女人站在原地。她胸膛慢慢平伏下去,像是一口积压已久的气息终于呼出。
几个监工大声喊叫。士兵蹬着铿锵的铁靴子往这边赶来。
“你也不是全都知道嘛。”色诺芬冷冷说。
“你想让他们抓走你。”从她的微笑中,他愈发肯定了这个答案。“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告发你,借此晋升?错了。你把我看得太轻了。我不喜欢讨赏,不想被别人一边贿赂一边撇嘴斜瞧。”他松开拉绳,“我这样做,仅仅是叫你如愿。”
云缇亚难以置信地望着萧恩。
就在一个词语脱口而出的刹那,他的老战友彻彻底底死去了,留下一只徒具其形的怪物。
如果萧恩说“做不到”,他会断绝臆想,嘲笑自己的荒唐。失去双臂的剑士,哪怕从前多么勇武,披荆斩棘,此刻也如同折断钩爪坚喙的猎鹰。
但萧恩不是这么说的。
“你害怕。”
可笑至极!
“你竟然害怕!曾经杀人如麻不皱一下眉头的你……是良心觉醒见了蚂蚁都要躲着走吗?砍掉你胳膊的那家伙把你脑子也掏空了?”
萧恩无动于衷。这让云缇亚觉得眼前高大身躯是层僵硬、凝固的厚壳,真正的萧恩缩得小小的,正躲在这层壳里面。
“是啊……”剧痛又一次来袭,他控制不住言语的分量,“你本来就没脑子。你是具傀儡。先是宗座,然后是贝鲁恒的傀儡。”
“你同样害怕。”萧恩回答,“你自以为钢筋铁骨,坚韧不屈就和上唇碰下唇一样轻松。哪有那回事。挺不下去了,害怕日复一日、永无止尽的痛苦,害怕它们会强迫你屈服,这再正常不过。我们都是人,活生生的人,血肉之躯。”他压低眼角,视线中似乎微含怜悯,“三十多年来我都没当自己是个人,但宗座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我没有了剑,没有了剑术和膂力,没有了侍奉的主人,没有了恪守的信念规条,没有了价值,没有了立场、目的,甚至没有欲望——我活着并非出于求生的欲望,只因我对死同样没有欲望。每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为什么奔走,为什么暂时而不是永久地睡去。我必须感恩,所以捆绑在这条赏赐给我的命上延续每一次呼吸;我活在一个最严厉的宽恕里。你清楚宗座的手腕。他擅长一种力量,一种比死、比任何肉体折磨更残酷的慈悲,把人的灵魂碾成粉末,把他们打回最原始的形状;在他强大的威能之下,人人渺小如赤身裸体的婴儿。我们与蚂蚁本无区别。”
“你救我,恐怕不是因为什么战友情谊……”云缇亚咬着牙苦笑,“多半是……无聊吧。”
萧恩缓缓俯身,衔起运尸板一侧的绳子,挂上腰间铁钩。
“那个叫班珂的茹丹刺客是你的伙伴?他和当时的你一样,眼里有熄不灭的火:执念未了,因而永不瞑目的火。我也拉了他一把,让他像个战士似地去复仇,按他所选择的方式去死。”收尸人站起,“你们终将被击倒。但在那之前,唯一的使命便是战斗。”
他眼里的色泽更加冰凉。
“悲哀。”云缇亚替他说完,“就像普兰达……”
火光昏暗,盛在铁条分割开的一个个小格子中,照见冷灰般漫长的过去,和余烬般短暂的未来。
“……我的生命所剩无几了。死亡的使徒就等在这间牢房外面,随时会进来,不管我最终能否离开这地方,都要与它相遇……我没有了腿,萧恩,正如你失去双臂,可我仍希望站立而死。若我在死前一刻倒下,我将全功尽弃,腐烂无存,一切煎熬和坚持统统沦为笑柄。我的一生蹒跚至此,或许就为了这个时刻……记得那句话么?贝鲁恒说……人须死有所值……”
萧恩走近两步。火炬为他轮廓深刻的脸涂上大片阴影。
“你也是傀儡,”他说,“梦的傀儡。”
云缇亚沉默片刻,无声地笑了。沉默便以这种形式被他吞食,仿佛饥荒中的狗吞食死者。
“有别的心愿要我替你完成吗?”
“……阿玛刻。”其它的不是深深埋藏,就是一阵风吹散,唯独她还横切在他心口上。“她一直当我是害死珀萨的元凶,恨我入骨。我不想辩解,一来她不会听,二来我也利用这恨意,重伤了她……要怎么报复都由她去,唯独不能和海因里希勾搭在一起。等那家伙榨干她的利用价值,她必死无疑。她和这样一个注定会背叛她的卑劣之徒……同床共枕,而这竟是由于我的缘故……”
“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应该预见后果。”
“为了仇恨,她可以不择手段,哪怕将自己交给一条毒蛇……萧恩,珀萨之死的内情,我以前从没细想过,现在却开始明白点了。你也是参与者,你知道贝鲁恒不愿意杀他,有人逼他们两个走上这条绝路。那会是谁?逼得珀萨铤而走险冒死犯禁的直接推手是谁?阿玛刻本来是信任我的,直到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她都没有怀疑过我们的友情……挑唆她,暗示她把矛头指向我的,究竟会是谁?……”
云缇亚喘息了几口。“我只想到一个人……”
“而他就在她身边。”
萧恩眼神中漠然多于嘲讽,“你想告诉她真相?”
“……太晚了,不是吗?但她有这个权力……她可以不了解我,但必须认清那家伙的真面目。别和她正面接触,对她来说你同样是凶手,她不会放过任何相关的人。告诉她提防那条毒蛇,告诉她务必保护自己。至于她愿不愿意听,就交给命运安排……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我欠她的,差不多还清了……”
她欠你的呢?云缇亚。她欠你的若能偿还,你又能否活到这一天?
“你仍爱着她吗?”萧恩问?
这个问题本不需要答案。长久的无言后,他却见云缇亚摇了摇头。
“还有件事……麻烦你……”
“干啥呢——慢吞吞的!”狱卒快步凑过来,“残废就是残废!隔壁牢门开着,赶紧到那头装好尸体拖出去,别瞎耽搁。你不会是想要我们给你搭把手吧?”
萧恩悄悄瞟了眼云缇亚,后者脸上血色全无,僵如石灰。收尸人趁狱卒不注意,脚后跟踩住木板,腰部一使力,连接带钩与木板的麻绳顿时绷开一绺。
“不好意思,一根绳子不怎么结实。我忘带备用的了。您能不能借我几根?”
狱卒骂骂咧咧,走去拿另外的绳索。萧恩转向对面牢房。“什么事?”他无声动唇。
云缇亚投以感激的目光。时间紧迫,不容拖延。“看到走廊角落……那个火盆吗?”铜的,宽而浅,盛满灼亮的木炭,烙铁和通条插在里面发出红光。“请你……挪它过来。这边栅栏底下有个送饭的开口,外面闩着,没锁。帮我把那个盆……弄进来……好吗?我很冷,冷得直抖……想靠它暖和一点……”
萧恩张望四周。空气密闭而燠热,牛油蜡烛的烛泪汗珠似地簌簌滚落。
“还有么?”他迟疑半刻,问。
“……没了。”
已经说得太多太多,是时候歇下来了。
铁闩被脚尖轻轻挑开。偃伏在炭堆里的火逼近脸庞。那严酷决绝的、久违的火,一生中曾有两次与他如此贴近。一次在脸颊留下截然改变了他的烙印;而另一次,是用毁灭,用更决绝的大片荒芜将这烙印永远抹除。
“谢谢……”
云缇亚说。
他垂着头,因此萧恩没能读到他的唇。缓慢离开的脚步掩过了微乎其微的语声。但云缇亚自己听得清楚。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或者,它全未传递给其他人,还执意弥留在他的声带上,像一颗黯淡下去的星火正与温热的灰堆告别。
你的梦,你所梦见的时代,你甘愿拿命去换取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
是吗?虚无……
不。它们能够实现。我无法描绘,也等不到它们来临……只知道它们简单而微小,比圣徒发下的宏愿更容易实现。我不奢求富足美满的世界,不奢求人人都能被平等对待,远离苦难,衣食无忧。可他们应该拥有自由。他们应该亲手主宰命运,知晓长夜艰辛,懂得是非黑白和生命的价值,自由地爱、恨、生、死,自由地选择历史的岔路,自由地决定是否要将生命捐献给他们真正的梦想……这就是我的梦。这就是我梦着,期望着……和此刻我身上正在经历的未来。
爱丝璀德仰起头。暮色在她头顶上闭合,一道黑铁的门扉。
“你不明白啊,云缇亚……”她呢喃,“你根本不明白……”
几个士兵齐齐瞥向她。他们只当她是呓语,却好奇这个盲眼女人从夜空中看见了什么。那儿什么都没有。天穹吊挂在他们视线尽头,尚未褪尽的红光折射出亿万里之遥的人间火海,除此别无一物,不见星辰,更没有陨痕划过。
海因里希尽最快的速度赶到时,牢门敞开着,狱卒趴在地上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