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是故人踏月来-第2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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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曾罚我赶我让我苦让我伤让我累,他却始终未害过我也不曾要过我的命,他把我当作以前那个站在桌案边颔首隐忍不哭的那拉氏替身,还是他家老四的福晋?这些都不再重要。当要失去时,他只是康熙,只是我叫了三十年的公公,是皇帝也是父亲。他爱他宠他罚他圈,用各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对待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每一个儿孙,一如他们对他吧,有怨有恨,不能改变曾爱曾敬,我亦然。
初八凌晨,胤禛披挂了满身的雪回来,眼底青黑得像要窝陷进去。我扶着他坐在床边脱了靴子,才拿着温热湿巾擦到脸上,手被握住,冰凉得疼入骨缝。
“换身衣裳,我让高无庸送你去畅春园。”
“我?现在?”
“对,皇阿玛要你去见驾。”
抓紧巾布头,听见他又嘱了一句,“这个时候皇阿玛不宣,我们都进不去,你自己心。上回那个宫女还记得么?若是有事就找她,有话带给我也跟她讲。”
“好。”应了一声站起身,没两步被他旋着身子抱进怀里。胸口仍是冰凉,摩着脸颊的精致丝绣像针像刀,一划一个口子,融化的雪没半温暖,心跳都感应不到,却烫得真实。
我拍着他的背了句没事,不知是指康熙还是我,心里越沉越像轻松,所有一切都将不再如迷雾般看不透,终要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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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躺在床上,一帏明黄色的帐子下,面色苍白隐隐泛着青,虚闭双眼,瘦削的脸颊竟有些浮肿之象。
我心里一抽跪在房间正中,声请安后听见李德全的轻声通禀。即使同在一室,仍要通禀,不知他听到没有。
这种面色我曾见过,将死之人……当年,我忘了很多,怕是记也记不起多少,只这情景清晰如昨。病榻,亲人,生离,死别。那时的我还,被吓到了,即使亲如母亲仍会害怕这样一张了无生气的脸,如今想起,竟觉得痛,心如刀绞。
回光返照?
康熙仰靠着软垫微微坐起些,挥了手要李德全退出门去。
挪着膝盖跪到床前脚塌下。他的手就垂在床边,青筋浮在布满褶皱的手背上,再不是弘晖那里见到的慈爱祖父。抻了被角盖住手臂,低头看脚塌上精致的紫檀木雕花纹,祥云,随风聚散,云卷云舒,帝王才能蹬于其上。
“老四对你好么?”
不明其意,头称好。
“朕对你好么?”
“好。”
“那你告诉朕,是不是大限已至。”
惊恐抬头,忙又低下,“臣媳不敢,也不知。”
“那你可知道朕会把这皇位交给谁?”
讶然抬眼,他竟睁大双眼看着我,烛光一闪,睿智,恍如当年。
“臣媳不敢妄自揣测,诸位兄弟皆有才之士,皇阿玛心中必有定数。”
“你希望是谁?”
男人比女人固执,有权的男人更是,病人更是。
“回皇阿玛话,人有私心,人人都愿自家好,臣媳亦然。只是皇位非同儿戏,也非一家之事,不由女人之意,而且……做皇帝太辛苦,做明君更是,臣媳不盼。”
“辛苦,六十一年……朕自八岁登基,谁曾对朕过一句辛苦。”康熙叹了一声,幽幽然的长,金黄锦被下的手动了动,“起来吧。”
我仰了头看他,腿脚皆酸,忍了忍轻声回道:“谢皇阿玛,臣媳还是跪着话,臣媳不累。”
康熙唇边扯了丝虚弱的笑,又往软垫里陷了陷,我伸手推厚垫子跪回来,听到他极轻地问询,“你家侧福晋几个月身孕了?”
往腿上坐了些,心里默算,“快四个月了。”
“你对她们也不错。”
“还好。她们是四爷的女人,子嗣也是四爷的。”
“也是朕的,是这天下的。”
我应了声是低下头,想起他那句皇家多子多富贵。
“这江山交给哪个,怕是这么多年争下来……朕都清楚。”
“兄弟,朕也有。皇家从来不缺兄弟,莫异母,就是一母同胞,这情份也越走越淡。也许,朕做得不够好,只是身在皇家,身不由己。”
“谁能保证,若是其中一个坐上这位子,其他兄弟性命无攸?”
“你和老九老十还有老十四都不错,老十三更不必提,他们是兄弟,也都是朕的子嗣。”
康熙断断续续了很多,我始终听着,他像是不需要我回应只是,此时方才顿住。见我头并不回话,他便摇头,叹了口气。
“这三十年,你也变了不少,心里想的都不肯了。朕不罚你,只是找你来聊聊,宫里,这里,能和朕几句掏心话的实在不多,敢为了兄弟要朕命的也不多……不对,是没有,朕生平所见,就你一个。当年老十四,就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为了老八跪着求朕,来来回回也只是求,朕要杀他,那班兄弟便都跪下来一起求,平日里兄弟兄弟叫得亲,竟没一个敢像你那样为了老十三拔簪子刺朕的。”
“臣媳莽撞,皇子们自是不会。”
康熙的手伸出被角摆了摆,指指身后软垫。我凑上去帮他扶好,坐直些又要了杯水,湿了双唇便摇头。
“老四,性子冷了些,原还不是这样,恐是时候朕管得急了……”我握住茶杯定在床边,愣了愣见他仰头看我忙又跪下。康熙不知看向何处,像是陷在回忆里,目光散了很久才重新敛回盯在我脸上,“朕,留了个烂摊子,怕是以后他有得辛苦,若是对你不好,可别记恨朕。”
“臣媳惶恐,臣媳不敢。”了这一句,心里的乱竟真亮堂起来。康熙的心就在这里,金口玉言,后世诸般猜测,我从不信连想也不愿浪费时间,今日闻他所言,胤禛,你十三年辛苦总是值得。
“他那些兄弟……”
咬了唇抬头迎上视线,“皇阿玛,四爷知道什么是天下苍生,这么多年您该知他,心中大爱之人必懂兄弟之道。臣媳也懂,十三弟是臣媳兄弟,九弟亦是,十弟十四弟一样是,其他兄弟也是一样。”
康熙闭目靠在那里,半晌没有动,我等了许久以为他睡了,思忖着是否唤李德全进来侍候,听见一句轻语,“千古一帝?天下无双?”
看他微挑了唇角笑得熟悉,努力回想,时光倒流。头随他而笑,“是,这话原不是臣媳的,世人皆知,臣媳当年也只是借用卖弄,却字字属实,句句真心。”
“你这心也算是静了,不似当年,跟着老四住在府里园子里,那院现如今也不去了,听还有别处。都留着吧,挺好。这么多年老四为你……他也算值得。”
值与不值,都是外人的,十数倍的知道不敌万分之一的体会,喜与悲,冷暖自知,梦与醒,痴人国度。爱里,从来不是用值得与不值得来衡量,付出,都是自然而然,哪里会去计算得失。
皇位,对于这些曾无限接近的男人们来重于情爱,那份痴迷,更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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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康熙留在畅春园,距离圆明园很近,却不得回去。他不再宣我,我也没去寻那丫头。
话已得清楚明白,无需再想,安心住着便是。
终日的雪,未曾停过一时片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覆盖了红砖金瓦残叶枯枝,望不到尽头,只一缕暗香萦绕。冷梅?檀香?无从分辨。
不知几日,不盼不念,等待。也许哪一天,一切便终了,又是全新开始。那时,我便能见到他——胤禛。
☆、274。前尘莫禔
下了几日的雪忽然就停了,风势未褪,夹着呼呼的声响卷起雪片胡乱飞打在窗上。
畅春园,除了风雪再听不到其它,也看不见,沉入无边黑寂。
笔尖划过宣纸,画出斜长一道,提笔悬于纸上,墨汁滴下去。脸上一凉,又是一滴落于纸面,覆在黑色之上加速洇散。我握紧笔杆,愣神盯住所抄的半卷佛经……哀恸之声,隐约传至,不真实,像是从心底发出去,兜转着回到耳中,被风吹得忽远忽近。
也许,就是今日。
一个帝王的时代终结,翻一篇转一页,换个人继续书写,从来不会停步不前。
我未亲眼见证,却感同深受。不需去看,那种痛隐在骨骼中,流淌在血液之内,冷热间早已融为一体,再拆分不开。
窗外远处的天空突然就亮起来,恍如白昼,似能听到人们走来走去的轻悄,每一步都踏在心上某处,疼,隐隐地。
搁了笔走到门边站了会,转回到内室床铺已收拾妥当,伺候的丫头垂首立在帘边。我径直走过去,躺到被子里裹得严实,见她仍杵在那里,抬手扯了幔帐阻挡一切,“下去吧,睡了。”
胤禛、胤祥,还有那些我曾熟识的他们的兄弟,一一掠过眼前。翻来覆去,辗转出现。我从那间房里走出来,只是几日前,现如今,他们就跪在那里,跪在冰冷的雪地中,或沉默不语或无声饮泣,看不清面目。
谁,站在门前,展了一卷明黄,沉声诵读。我看着那些背影摇摇晃晃虚虚实实,闪在绵延不见尽头的白色灯幡之下。今夜,原是一家人的事,他们都是兄弟,拥有同一位父亲,此时却真真成了这全天下的事,似乎真的……几家欢喜几家愁,或是无人欢喜无人眠。
梦境总是扰着我,不停翻搅,受不住挣扎着醒过来,天已大亮。站在床边挑起帐子的已换了个人,那张脸依稀记得。
“你……”
“奴婢紫霞给主子请安。”
“紫霞……”头随她扶着坐起,再看过去熟悉又有些陌生。有段时日未见她似变了些,许是因为这个年纪变化尤其快,原就伶俐的人更加机灵讨巧,眼角眉梢的笑像是镌进去的,即使眼睛红肿仍见三分笑意。
和她随口了几句,惊觉此女并非热河那名丫头,看着她俐落的给我罩了里外衣裙,系了最后一颗腰侧盘扣,扶我坐到椅中又递了暖炉,才退后两步福在面前。
“主子的是姐姐,昨夜已随行回到宫里,奴婢留在此处伺候您。”
走到门边她已先挡在前面将门推了道缝隙,冷风呼地就灌进来,雪花粘在脸上,又湿又凉。
将她拉到旁边大开了房门望出去,无灯无幡,白色笼罩的畅春园,前所未有的寂寥。“都回宫了?”
肩上罩了厚实棉软的斗篷,巧的脸孔已转到跟前,手上不停地系着颈间缎带,冻得有些红的脸低垂着,“回主子话,都回了。昨夜临行前皇上留了话,让您在此歇几日,亲自过来接您。”
皇上……胤禛吧。
“主子回屋吧,外面冷。过会子眉妩姑姑她们会来,陪您话儿也是好的。”
“你姐姐呢?她叫什么来着?”拉了她手到斗篷里,迈进雪地中没有想象的冷。
“劳主子惦着,姐姐叫青霞。”
灯芯?
停了脚步看她的脸,姐妹俩极为相似,也和弘晚姐弟一样,同胞的姐妹?居然都是灵秀聪敏,一双明亮的大眼倒是像极……有些记忆出奇的深,想起时却极浅像抓不住,只是知道而已,记不全。
在园子里晃了会,还未觉累已见着快步寻来的眉妩解语,嗔怨地扶我回了房里,嘴上虽是什么也没,脸色却不好。紫霞端茶递水的跟在她们身后,眼底隐约在笑,没半日工夫,三个人倒是熟得很,看着我时像把三双眼睛聚在一起,难再出门一步。
就这样什么也不管顾地过了几日,安静的园子终于有了响动,能听见齐整的脚步声,很轻像是还远,却清晰可闻。
房门叩了两下,紫霞已跑过去,拉了门愣住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