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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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人的工人党开始闹,爷爷只好辗转来了唐人街。但他好些工友仍修筑去了更东边和更北边,排华越来越厉害,走投无路便来投奔爷爷。但唐人街也不是爷爷说了算,入堂会,还得洪爷点头答应。洪爷也不是善茬——‘替唐人街对付外头白鬼的事,都是洪爷的事;对付洪爷,是惠大夫的事’,好些来外头来的受了通缉逃过来的劳工,都是由惠老头出面去劝洪爷答应下来的。后头人们才渐渐知道,唐人街人人都承洪爷几分面子,但洪爷却是要看惠老头子脸色的。”
“爷爷临终时还特意拉着我和爸爸的手说呢:往后遇大事小事,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挺不过去,就煮碗鱼片粥,过斜对面带去找惠大夫去。”
云霞虽说仍还有些一知半解,淮真却从寥寥几个时间刻度里摸出了点门道。
一八九九年,梁任公在加域多利创建保皇党;一八九四年,逸仙君在檀香山建立中兴会……
淮真又在屋里找了找。果不其然,床帏后头,一面墙上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墙根底下相框里放着一张逸仙君画像,相框下压着一本“三民主义”的小册子。
这样一来,也全都都说得通了:洪爷当初同梁任公一道从京城逃亡到国外,从日本到加域多利,最后到了旧金山唐人街,洪爷就此留了下来,不知为何没走;惠老头却从檀香山过来,和遵奉“先民主义”的云霞爷爷交好。
至于惠老头与洪爷的关系,搞不好与梁任公与先总理孙文先生的关系一样说不清道不明,又难分难舍。
房间整理好,临睡前,云霞又来了一趟,怀里抱着一摞书本与笔记过来放在她床边。
淮真翻了翻看看,多是些英文的阅读、书写、拼读与计算,后面稍新一些的书本为英文语法与地理、历史。
“协和学校的课我倒不怕。就是这英文……”顿了顿,抬头问淮真:“你会英文么?”
她点点头,“不太好。”
云霞唔一声,将英文说读写与计算的书本与笔记先剔除出来:“礼拜一早晨测试的话,全要记下来,有些赶了。先记这一些,考过了就能进插班中年级……至于地理历史与写作,都是初级中学高年级的课,时间来不及,这几本可以缓一缓。中年级的考不过,跟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一起上课,怪害臊的。”
淮真点点头,问起自己更担心那个问题:“协和学校会测试些什么?”
“就早年国内学堂那些课程罢了……写写字,作一两段四六文章什么的,都不难。”
淮真心头啊哦一声:看来躲不过要同小朋友一起上课了。
知道她测试在即,两人结伴下楼去洗漱过上楼来,云霞也不再打扰她,只同她说若有不懂的过来敲门问她,尔后各自回房睡觉。
淮真端了脚凳坐在那面青天白日旗子下头翻看考试内容。英文与计算都能应付,历史多是些世界史与美国史。美国史淮真虽然了解不多,但也就那么几百年时间,先驱逐印第安人,又打英国人,再后来北方佬打南方佬……总也不清净。但因为短,所以事无巨细,历史的细节划分到每个州上头,需要费上一点时间。
地理也好说,百年时光,地壳也不见得会来个乾坤大挪移,只稍稍有些国名与地域的归属与名字与后世不大相同。
大致了解过后,公立学校的测试淮真倒不大担心了。至于协和学校,四六文章什么的……
就听天由命吧。
她仰头叹了口气,一晃眼,看见另一面墙上挂着的日历本。
日历有些脱色,时间还停留在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四日。日历空白处,用钢笔写着英文单词,后面用繁体中文标注了单词的释义,有许多词汇都相当初级。
这一页上写着:answer 答复,alcohol 酒精;往前翻半个月,单词则是 apperance 出现,disapperance 消失。
按时间推算,云霞爷爷应该是一八七零年左右就来了美国,在铁路上吃白种工头十多年苦头,以低廉的薪资为美国人修筑了贯串美洲的太平洋铁路,仅凭双手与弹药,遇山开山,遇河淌河,一千两百鲜活而沉默的生命死于弹药,坠落悬崖无人问津……至死时,在这新大陆呆了快要五十年,竟在生命最后半月里才有空开始真正接触学习英文。
淮真莫名有些鼻酸,拿起钢笔,又在disapperance后头添了个单词:Golden spike 金钉。
金色道钉,是太平洋铁路,也是华人,都是扎根在美洲土地的钢铁长城。
第24章 电报山4
第二天开始,淮真六点起来,和云霞推着一只装满干净衣服的板车,按着地址挨个送去。通常来说,七点多些时候能赶上回家吃早餐。云霞去上课的白天时间里都和天爵一块儿守在店里,闲时便翻翻历史地理书,事多起来,有时在前店记记账,有时在院子里和阿福一块儿搓洗衣服。
一开始阿福不让,说姑娘手金贵,搓出老茧来不好看,拗不过淮真执意要帮忙。第二天,阿福从杂货铺给淮真带回一副打渔用的麻手套让她洗衣时戴着,也不贵,洗过晾干就好,这才两全其美。
洗衣赚钱并不需什么成本,也不像别的白人洗衣铺要额外的花销用以支付肥皂的费用:都板街与冚尾善街交界处有四五棵几十年前种下的皂角树,但凡唐人街的华人皆可摘去自用。皂角树年岁和唐人街一般老,如今株株苍翠挺拔,如今竟也像种下它们的华工父辈一样荫蔽后世子孙。
人多时,一天三百余件衣服,往常都经阿福一人之手一件件仔细搓干净,再搭在绳上晾起来。阿福手快,一下午功夫,晚饭后再抓紧点时间,到晚上睡前一准都能洗干净。幸而洗衣铺规模不大,再大就得多雇人手了。衣服一定要洗的够干净,不能坏了口碑;淮真手又生,一下午时间,只能洗上三十余件,天爵也偶尔搭把手搓上十来件。但一来店不能没人看着,二来,天爵搓衣服的手艺也实在令阿福嫌弃,除非实在忙不过来时,通常都不让他进后院。
阿福仍开心得不得了,直说闺女就是比臭小子好。再念念书,那更是好的不得了。
搞清楚这件事,淮真也大概明白为什么天爵工钱这么低了。手这么笨的伙计难找,肯安分守着这十五块钱过日子的伙计也难找。
周一夜里送去的食盒在第二天一早就还了回来。淮真开门时,这空空如也小盒子就已躺在地上。往对面一瞅,那开门的老头却颇为无赖,连看也不带看她一眼,哼着小曲就进去了。
于是当晚上门,淮真特意提早半多小时去。店里客很多,问诊间隙,淮真抱着食盒往门口长椅上一坐,望着外头,不吭一声。惠老头也只在她进来时看她一眼,后头只当是她空气。
上门来的病人当中有位妇人笑着打趣道:“这不是阿福家二闺女么,来惠伯这里作学徒哇?”
淮真也认出这是士作顿街新开面包店的老板娘阿芳,立刻改换笑脸称呼道:“芳姨好,季叔说开春了诊所忙,知道惠大夫辛苦,煲了鱼翅汤叫我给他送来。等到他八点收工,一定得看着他喝了才放心走。”
惠老头吭哧一声,冷着一张脸道:“你现在拿过来,我立刻就能喝给你看。”
后头仍等着两三病人。淮真于是说,“我怕您忙不过来。”
芳姨一扬手,“没事,吃饭要紧。”
淮真笑着嗳了一声,揭开食盒盖,将那碗鱼翅粥亲手给惠大夫端了去。
惠老头执起那手可盈握的瓷碗,举至嘴边,一面给芳姨有风寒病的母亲开药方:“此阳虚外感,风寒闭塞腠理,致经脉气血不通故也。宜用……”
说罢,他略作思索,仰头饮粥。
淮真看在眼里,笑道:“好喝吗惠大夫?”
惠老头哼了一声,没理她。
淮真接着说,“我季叔还说,惠大夫但凡喝了他的鱼翅粥,就会答应我来诊所做帮工。现下您都喝了两碗了,可不能欺负我年纪小,出尔反尔呀。”
惠老头猛地一通咳嗽起来。
后面一众病人也都掩面直笑。笑了会儿,有人说道:“是啊惠大夫,这小姑娘聪明伶俐,能帮您不少事呢,哪里会添麻烦?”
连带芳姨一通劝,惠老头经不住,只说:“依了,依了,这么上赶着找活干,明日便来!”
当晚淮真拎着食盒回家,以为这事已经稳妥了。哪知第二天上门,惠老头却现场演绎什么叫倚老卖老,翻脸不认人:“无凭无据的,我几时说过?你拿证据来。”
倘若真将芳姨等人找来当证人,倒又显得未免小题大作。淮真只恨自己年轻,识人太浅,不知年逾花甲的老头脸皮也能如此厚,只好劝诫自己:下回一定要逼的他亲手立个字据。
哪知周四是诊所休息日,一日未见惠老头,淮真闷闷不乐熬到礼拜五,事情才见出现了些许转机。也不知是因西泽特意交代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继周日将她送回唐人街,隔了五天,联邦警察又来上门拜访了。
询问也与往常没有太多区别,四名警察将洗衣铺四人分开问话,问题大多有关于淮真今后生活起居与学业相关。问过以后,四名警察核对无误,方才离开。
隔了一阵,警察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从车里取出的英文日报扎的紫色风信子递给淮真。小小一束,不甚起眼。
“西泽希望能约这位女士礼拜六下午四时去下城区喝咖啡,会提前等在在萨克拉门托街,并于八点以前送她回来,希望能得到应允。”
阿福与罗文都笑道,“好的,好的,长官。”
等警察一走,淮真突然瞥见对面杂货铺门口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名穿了大红袄子的女仔探出了头,看样子已探听了许久的对话。
淮真一个眼光扫过去,她立马灵活的钻回黑洞洞的杂货铺里头,掩上木板门时,门板磕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罗文脸色一黑,扭头往屋里走。
淮真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唐人街人人都知道,白鬼警察的造访几乎意味着准没好事,也因此,但凡警察上门,街坊领居也都密切关注着,准备接收到第一线报,好口耳相传互知邻里。万恶白鬼警察捧花上阿福洗衣铺的门,若是传出去,洪爷与街坊不知该怎么看待季家人。
倒是阿福与云霞,他们两人越是不在意,淮真便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直至晚饭快要上桌,她只借口今日客人名字记岔了,自己呆在铺子里改记录簿,得晚些时候再上去。只因但凡回想起往常那热热闹闹的气氛,倘若少了点契机融入,倒更加映衬得她像个边缘人物。
惠老头子就是在这时候上门来的。前脚跨过门槛,一进来问门神淮真:“你季叔呢?”
淮真一愣,忙起身说:“在楼上准备晚餐。”
惠老头子道:“快些带我去找他。”
楼道陡而漆黑,淮真怕他摔了跤,便掌了只蜡烛照着引他一块儿上楼去。
上楼见了阿福,惠老头立刻问道:“阿福,也不知是我眼神不好了,还是这白人报纸字越印越小,整个看不清。谁来替我认一认,念一念?”
云霞刚下去洗手,在淮真后头钻出来,先挠一下她的腰,说,“就说下头没见着你,原是跟惠伯一道上来了。”
惠老头一听,便将报纸递给她道,“云霞,你来认一认,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云霞擦擦手,从淮真一侧挤过去,上前接了报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