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院·流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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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我也不想讨论你爹了。”麦羽摇头道,黯然眼中仍有些微的光芒,尚是抱着一丝丝期待,“你方才说皇上提防着你,可你家族那许多荣光,却皆是拜他所赐,若他真是心存戒备,又何必养虎为患。或许,是你们多心了。”
孟叶不以为然的撇撇嘴,“那是因为我爹的确有大功于社稷,他无法抹煞。倒是你才去多久啊,可否听过知人知面不知心?”
“是啊,”麦羽喃喃道,“我是该相信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呢?”
孟叶语塞,这个问题,他也答不上来。
节外生枝
整整一个下午,麦羽都茫然呆立在兀自低头阅奏折的安森身侧,昨日父亲和孟叶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她不由愈加心烦意乱。
她掐算着时辰,父亲昨日呈了举荐新侍医的折子,两日工夫,也该到安森手中了。她怔怔地看着安森翻阅着一本本折子,每新打开一册,都不觉心惊两下,她不知他是否已经看到父亲的奏折,更不知若是看到,会作何反应。
三伏天的窗外骄阳如火,尽管和政堂内会凉爽许多,但麦羽心头被那些念头折磨着,却早已是憋得香汗淋淋,加之尚不习惯久站,双腿忍不住抖个不停。
安森突然侧过头来,“麦姑娘不舒服么?”
麦羽担惊受怕熬了这一下午,听得这本似关怀的话语,竟也质问意味十足,不觉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没……我没事。”
安森盯住她看了片晌,摇头道:“若是不舒服,便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说罢,似乎是有意无意,扬了扬手中的折子。
麦羽旁的没有听得太清楚,惟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几个字,好似故意捉弄她一般,清晰可辨地跳入她的耳中,她一时怔愣,竟呆立着不言不动。
安森皱了下眉头,淡淡道:“别想了,回房去好好休息吧。”
麦羽因着心虚,却也不敢如平日那般随意,“谢皇上关心。麦羽并无大碍,不敢擅离岗位。”
安森的语气有些清冷,“不敢擅离岗位?你肯好好的做这个侍医便罢了,何需刻意讲这些个冠冕虚妄之言。”
麦羽惊恐的望着安森,她何曾见他这般严厉同她讲话,只知他是真生气了,她不觉面色煞白,亦是不敢再轻易答腔,只将原本就低着的头埋得更甚。
安森本是不悦,然而见她惶恐,口气却也稍缓下来,“罢了。下去歇着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遂兀自起身,拂袖而离。
…………………………
麦连奕的不安更甚于麦羽。
自他呈上奏折,便日日等着回音,然而这些日子过去,显而易见的,安森压根不理。想到不但没能接回女儿,反而极可能惹了安森不快,埋下这等隐患,麦连奕不禁整日忧心。
而麦羽却并不是喜欢自寻烦恼之人,只悬心个一两日,倒也一如往常的请脉、随侍,那些恼人之事早已抛至九霄云外,幸而如她所愿,这些日子过去,安森再未见异色。
这日麦羽到太医院取药,当值的太医见了她赶紧道:“麦姑娘可来了,麦大人天天等你。”
麦羽只得到了西厅见了父亲,麦连奕看她尚且安好,稍稍放心,然而事情紧迫,他也顾不得寒暄别的,只连连发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皇上说了什么没有?有没有为难你?”
麦羽摇头,“暂时倒也没事。皇上也没有明白提起,可显然他看过了折子,并且,有些生气了。”
麦连奕懊恼不已,“实是爹爹不好,此事办得太鲁莽,恐会连累了你。爹爹会再想别的法子,而你,也要比从前更加注意言行才好。”
麦羽一听父亲说再想别的法子,不由蛾眉一蹙,“我自知道分寸!这事爹爹也别再操心了。”
麦连奕郁郁叹气,想了想,又道:“那你可向吉公公探知过皇上的意思?”
麦羽眉头深结,连连摇头,“吉公公又不是我的探子,他是皇上的亲信!我去跟他打听皇上的事情,他能告诉我么?况且,皇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便是不放我走,还有什么好打听的。”
麦连奕听出她心头气闷,也只得缓了缓声气,“这个爹爹自然也清楚。爹爹是担心,皇上会因此对你和爹爹有不满……”
麦羽打断他,没好气道:“即便真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爹爹又何必探究得这样清楚,不是自寻烦恼么?”
“傻孩子!”麦连奕手指忍不住的直叩着桃木桌案,急切道:“你在皇上身边做事,不好好揣测皇上心思,又怎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呢?”
麦羽烦躁起来,“下一步?难道不是踏实安分才是万全之策么?爹爹!我这些日子已是担惊受怕够了,求爹爹再别节外生枝了!”
听麦羽话有所指,麦连奕心里多少也是不快,然而他毕竟心疼女儿,加之此事确也是自己弄巧成拙,只得无奈道:“那既是如此,你便自己见机行事罢。”麦连奕长长一叹,“好了,你回去吧,自己小心些。”
回到曙涵宫的时候刚好碰见下早朝,峨冠博带的官员们鱼贯而出,麦羽正低首快步避开,却见面前忽的挡了一块阴影,抬眼一看,“肖伯父?”
眼前之人乃是兵部尚书肖向中,其女儿肖蓓是麦羽的闺中密友,两家比邻而居,关系甚笃,两个姑娘更是从小一起玩大,无话不谈。
肖向中点头微笑,随后小心的看了看四周,向麦羽低声道:“你爹爹的奏折我也曙了名,却不料皇上竟这般置之不理,”他轻一蹙额,宽慰道:“可是你放心,若真有什么事,伯父必会替你说话。”
其实不提便也罢了,肖向中温言细语这一劝,反是生生将她憋了好久的眼泪劝了出来,麦羽终是忍不住的哽不成声,“谢谢……”
“好了好了,”见她梨花带雨,肖向中忙掏出手帕递上,顿了顿又道:“蓓蓓可惦记你,成天的念叨,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
麦羽闻言心酸又气恼,只胡乱抹着眼泪,全然不顾一脸俏丽妆容已是花掉不少,“我又哪里知道。”
肖向中见状哭笑不得,正待说些什么,突然脸色陡变,麦羽见了纳闷,本能的循其目光掉头望去,却见安森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安森显然狐疑,上下打量着二人,“肖尚书下了朝如何不回去,却在这里逗留?”
肖向中迅速抖擞了神色,跪礼道:“回皇上,是小女同麦姑娘交好,今日捎来口信,托臣转达而已。”
安森不露声色的扫麦羽一眼,“麦姑娘人缘不错啊。”
麦羽拭了一把眼泪,极力平缓声调,“皇上见笑了。”
待肖向中走远,安森方才侧首看向麦羽,问道:“麦姑娘认识肖尚书的女儿有多久了?”
麦羽正待回话,低眉瞧见洁白手绢上色彩纷乱,顿时反应过来,慌忙深垂下头去,手绢半遮,竭力掩饰一脸斑驳。想起安森还在等她回话,便也顾不上仔细琢磨,遂脱口如实回道:“从小便认识。”
“欲盖弥彰。”安森看在眼里,语气不由含了几许笑意,沉思半刻又点头道:“你们既是邻居,彼此熟悉也是应该的。”
麦羽虽知他嘲讽,却也不肯抬头,“是,谢皇上理解。”
安森见她面色尴尬,便也不多说了,只道:“你先回房收拾下吧,朕在清平殿等着你,有些个事情要同你讲一讲。”
麦羽只听了前半句便赶紧点头,仓惶夺路的逃得如同兔子一般。
仅隔了一刻钟,麦羽便落落大方的出现在清平殿。安森瞧着她焕然一新的容颜,不觉又笑,“其实方才纵然你妆容驳落,却也是好看的,实在无需那般紧张。”
麦羽面色一红,随口道:“麦羽一时失仪,皇上见谅。”
安森温和一笑,也不置可否,随手拿过紫檀御案上一只黄褐色古金丝楠木匣子,“外邦新进贡一块宝石,朕一眼瞧去,便觉极是衬你,故让珠宝匠赶制成了首饰。你打开看看,可还喜欢?”
麦羽迟疑顷刻,却也伸手接过来,匣盒雕刻花纹纷繁的如意缠枝莲层次细腻光润,闻得淡淡的木香,打开匣盖,内里乌黑丝绒之上,跃然眼前的便是那硕大一粒橄榄型状的鸽血红宝石,既通体透明,又璀璨如星光,以赤金累丝间嵌极细小光润的雪白小米珠和莹透羊脂玉为链。珠链光泽莹润,吊坠璨若星子,掩映成晖,不论材质还是工艺,俱是集天地灵气,巧夺天工之作,就连那椟匣,亦是千年阴沉木所制,珍稀名贵,奢华无方。
麦羽片刻合上匣盖,委身跪礼,“多谢皇上。然而无功不受禄,麦羽实在惶恐。”
安森伸手扶起,轻叹道:“你尽心尽力,如何不是有功?”
麦羽深深垂眸,“那本是份内之事,职责所在,怎敢以此邀功?”
安森沉默片刻,“即便如此,你所做的,别人却都做不了。”安森敛目默然,长长吁了口气,唤道:“麦羽——”
麦羽听安森直唤她闺名,愕然抬起头来。安森目光晦涩怅怅,又隐带着几许急切,“其实,你若不喜欢在御前久站,以后便只需酉时来请脉便是了。另外你不是同肖尚书的女儿要好么,朕可以许她时常进宫来陪你……”
麦羽一时失语,见安森语态焦灼,赶紧道:“麦羽本该为皇上分忧,竟事事劳皇上照顾,实是羞愧难当。”
安森低眉凝视她,轻轻道:“朕不希望你是被迫留在这里。即便不是宾至如归,可多少……会觉称心些罢。”
麦羽心下惴惴,亦是有些言不由衷,“皇上盛情,麦羽受之有愧。”
安森温和笑道:“朕相信你不会令朕失望。”
麦羽也只好勉强一笑,却道:“麦羽必会尽心,却不敢要皇上允下的这许多特殊,麦羽恐会落人口舌。”她敛目望着手中木匣,“皇上……”
安森忙伸手拦下,“你若觉得是压力,不愿意特殊便罢了。可这件东西是朕特地为你定制的,你若退还,便是存心叫朕难堪了。”见她蛾眉微蹙,又道:“就当是朕犒劳你连日来的辛苦。”
”麦羽并不觉得辛苦。”她旋即回道。又沉吟须臾,终是应下:“既是却之不恭,那麦羽便谢过皇上了。”
冰心玉壶
光阴平淡如水,日子稍长,麦羽却也慢慢适应下来,白天随侍御前,晚上请脉,单调而规律。如此一转眼,便又去了数日。
这几日安森不太轻松,头疾一犯再犯,颇有反复无常之态。麦羽看在眼里,难免心情沉重,安森虽也没说什么,然而越是这般,越让她觉得难过。
心病从来要心药,麦羽虽一早断定安森必有心结,然而却也不便多问。只感慨自己作为大夫,需要了解病人;而同时亦为侍从,却是绝不能去打探皇上心事的。
尽管世人皆叹,在君王面前,纵然是再出色的名医,也无法尽施一身医术;然则于君王本身而言,普通的病症也难以得到大夫平常心的对待,以致本非疑难杂症也长久不得治,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有时跟吉如丰闲聊时,麦羽会隐晦的提起这些,希望他可以提点一二。吉如丰作为安森的心腹,自然是没人比他知道的更多。
“奴才自然会尽力为皇上排忧,”吉如丰笑呵呵道,“其实,麦姑娘的劝导才是最好不过的了。”
麦羽渐也习惯了吉如丰那永远都意味深长的讲话方式,便也不在意了,只随口敷衍道:“吉公公不是笑话我么,皇上的心思,我从何得知呢?”
当然麦羽也觉得无奈,除了自惭平庸无为之外,更觉得自己能做的实在太少,便只得在平日的事务上,琢磨着,花些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