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好-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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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可是这新的一年的第一日,和过去十余年的每一日都还是一样的。
落锁的庭院里杂草又生,寒风吹皱了流水,带出丝丝缕缕飘荡的寒气。白衣少年仍旧坐在门边,就像过去十余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只有等待。
他心里知道自己绝不是个甘于等待的人。只是因为所等待的是她,所以他不得不把自己安放在一个状似耐心的躯壳,否则他可能会失控。
他已经失控过一次了。
他脸上的伤疤尚未愈合,只潦草地敷了些药,在俊逸斜飞的鬓角边划出一道狰狞的豁口。房中的镜子都被张迎收去了,后者显然听闻了他过去的一些事迹,很害怕他再将镜子摔个满地。但是没有了镜子,他也就没有了对所发生的一切的实感,他看不见自己的伤,有时还会想,也许一切都没有变,也许阿寄仍然会给他送来一日三餐,也许外边那些吵吵嚷嚷的仆婢也都不过是黄粱梦里的错觉而已。
也许他仍旧是那个美丽而无用的少年,依赖着阿寄而生存,时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同阿寄发着脾气,最后却还是要向她服软求情……
院门的锁“咔哒”地动了一下。少年的目光也随之微微一动,仿佛死水里起了期待的微澜。然而进来的人却是张迎,彼捧着膳盘穿过了游廊向他走来,也不行礼便径自进了房间,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在案上布菜。
“外面,”顾拾慢慢地道,“很吵。”
张迎的手顿了顿,“柳将军将守卫抽走了,外面乱成一片,大家都争先恐后要逃出去。”
逃出去?
顾拾抬起头望向高墙上那一线最后的黄昏的微光。
这里曾经冷清,这里曾经热闹。那些人,他们来了又走了,而阿寄,就和他们一样。
“郎主。”张迎布好菜,复走到门边去请他。顾拾侧首看了他一眼,孩子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
顾拾想了很久,才想出自己该说的话:“对不起,张迎。”他的声音微微发哑,“若不是我,张常侍便不会出事。”
一颗、两颗的泪水从张迎脸上滑落下来,他又连忙伸袖子去擦,擦成了一个大花脸,“我是被人抛弃在迁都路上的孤儿……那时候所有人都朝不保夕,便宫里人也在挨饿,可义父却还是捡了我、教养我……义父他虽然身侍二主,有时也难免说些难听的话,可我知道义父他是个好人!”
顾拾点点头,“嗯,我也知道。”
“你不知道!”张迎突然一把推开了他,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指着他大骂道,“你即便是亡了国了,别人也都是好吃好喝地待着你,最多不过给你点脸色瞧。而我们呢!我们亡了国了,便有性命之忧,每天都要装出好多副脸孔同新朝人周旋——你以为我义父过得很容易么?他为了你、为了顾氏操碎了心,甚至还抢着来向你示警,可你又是怎么待他的?你让他羊入虎口!你以为你的计划很周全么?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好命的!”
顾拾呆呆地听着。
他的脸色发白,双眸里不知涌动着怎样的情绪,最后,他却只是没有表情地笑了一笑。
“是啊。”他笑道,“是我太好命了。”
张迎抹着泪水大哭道:“我恨你!”转身便朝院门口跑去。
顾拾也抢出来,脚底却被绊了一趔趄,好容易扶稳了,却见张迎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站在大开的院门口。
这偌大的安乐公邸,竟然已一个人都不见了。
守卫也好、仆人也好、引弓执戟的士兵也好、吵闹喧哗的婢女也好……全都不见了。
黑夜从天边浸没下来,将这数进院子都笼罩在暗而冷的风色之中。在这极端的寂静里,却隐隐然听见街衢上不寻常的嘈杂声,似是人声呼喝、马蹄飞踏、火焰燃烧、兵戈交击……
“未央宫!”张迎下意识地抓住了顾拾的袖子,“是不是……”
安乐公邸就在横街上,而横街的尽头,就是未央宫。
顾拾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张迎的头发,“你想不想再见你义父一面?”
“想!”张迎不假思索。
“南皮侯的袁先生原同我约定在正月十三,内外响应。”顾拾仿佛没看见张迎错愕的眼神,“但我已等不及了。他们把我的阿寄抓走了。”
他们把我的阿寄抓走了。
顾拾的目光执着得有些孩子气。
“眼下南军叛乱,钟嶙的北军离长安最近,势必正在手忙脚乱地救援。”顾拾道,“你不是说张常侍是被钟嶙抓走的?现在正是潜入北军营地的好机会。不过,若张常侍不在北军,你便得立刻去未央宫。”
“为什么?”张迎从未见过郎主表现出这样决断的一面,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因为未央宫是最安全的地方。”顾拾朝他温柔地一笑,“兵变起于城内,柳岑又不是不懂事,他一定会最先攻占未央宫。”
张迎往后跌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可是、可是还有陛下……”
“你怕什么呢,张迎?”顾拾奇怪地道。
张迎摇了摇头。十一岁的男孩在这一晚突然长大了,他突然觉出了眼前这个人的荒谬来——这个人,这个人他竟然什么都不怕……
他一针便毁了自己的脸,而后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若无其事地谈起自己勾结叛军反乱,好像这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一场游戏。而此刻,他毫无顾忌地朝门外走去了,毫无顾忌地离开了这座黄金的牢笼……
而一切的起因,却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
外面的嘈杂声慢慢地透过墙壁,震入这掖庭狱里来。
守牢的小黄门们在慌乱地窃窃私语着,偶尔朝这牢笼里看一眼,最后索性全都拿起了火把往外跑去。
“喂!喂!”有囚人将铁链磨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跑什么跑!出什么大事了?先给我们把锁打开啊!”
“开了锁我们还能活么!”当先的黄门朝身后的黑暗啐了一口便飞快地跑走了。
跑在最后的那个犹豫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却被那无数怨毒的眼神吓得又缩了回去。他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间的钥匙往那黑暗里一抛,自己撒足便逃——
众囚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没了火把,一片漆黑里听来只似鬼哭狼嚎。他们从过道里捞过那钥匙,一个接一个地传递过去,打开自己牢门的锁,往外飞奔而去……
阿寄却好像全没听见。她只抱着膝盖坐在铁栏和墙壁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旁边铁栏之后的张持。
忽然间,有沉沉的钟声传到这地底来,一下,两下,三下……
“这是——”
“这是国丧!”
“谁死了,谁死了?!”
“你听!是皇帝!”
“哪个皇帝?”
“还能有哪个皇帝!”
囚人们疯疯癫癫的声音似哭似笑、时远时近,给这莫可名状的夜晚添上了几分诡异的滑稽。阿寄终于抬起了头,她也听见了,大丧的钟声……
***
皇帝死了。
犹自在未央宫中奋战的北军将士们听见那钟声,莫不怔愣了一瞬。
北军校尉钟嶙勒住了马,抬起头望向正北的方向,那里是一座高高的钟楼。是何人在敲钟?在这样紧要的一决生死的时刻,是何人敲了这数声丧钟?!
皇帝死了啊……
北军将士们斗志丧失,阵型立刻溃乱,被南军抢得空隙一举攻下了未央北阙,宫门大开,南皮侯的叛军便一拥而入!
钟嶙急令撤退,怎奈兵败如山倒,马蹄践踏之下他自己也只能仓皇地往后退却。
“柳”字大旗抖出,在漆黑的夜空中猎猎翻飞。旗下的柳岑带兵突围,而在他身后……
钟嶙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柳岑身后,却有一个蒙面少年,彼好像根本不在意战局如何,在废墟中几个纵跃便抢入了宫墙深处。
***
皇帝……皇帝死了?
怎么会呢,皇帝……他看起来是那么邪恶,邪恶到一定是无坚不摧、长生不死的样子……阿寄有些迷惑。原来即使是郑嵩那样的人,也会突然被死亡召去吗?
“哐啷”声不绝于耳,无数囚人逃了出来。有人也给她打开了牢门锁,“呵,小姑娘……”
她一惊抬头,面前却是不久前那个与她唠叨的老阉人,也不知他的牢笼被张持占去后他去了哪里,此刻看来他的面目竟是被鲜血糊了一半,“我听见张常侍叫你阮姑娘?你与平陵阮氏是何关系?”
她站起身来,指着自己的口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话。老人看她半晌,忽然道:“你和那疯婆子有些相像……你莫不是她那个逃出去了的女儿?”
阿寄呆住。
老人嘿嘿一笑,却道:“若是疯婆子再多活几日便好了……多活几日,她便自由了。”
说完,他将钥匙往阿寄身上一扔,自顾自地往外走去了。
阿寄怔怔地站在原地,囚人们争先恐后地逃跑着,火把跌在地上,鬼影映上了墙,她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跟着跑?可是为什么呢,她一时又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活着?她为什么这样用力地活着?
明明她对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已没有价值了啊……
“——阿寄!”
一声劈裂混沌的大喊!
少年跌跌撞撞地闯将进来,拉下蒙面的白巾,鬓边的伤疤之上,是一双光亮灼人的眸子。他在这混乱的地方扫视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她,朝她伸出了手——
“跟我走,阿寄!”
☆、第22章 膏火自煎
“跟我走,阿寄!”
火光摇曳不定,少年的脸一半沉在了阴影里,时而又被照映过来,一道细长的、惨绝的伤疤,正划在他鬓边的肌肤上。阿寄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
囚人们疯疯癫癫的呼喊声不绝于耳,时或闻见牢狱外逼近的铁靴之声。顾拾颇有些焦急了,在他们中间却横着许多的人,他大声喊她:“阿寄!”
阿寄咬住了唇,迷茫地看着他。他为什么会来救她?她又为什么要跟他走?
一个月,仅仅是短短的一个月,和九年相比,一个月的光阴简直不值一提。但就是在这一个月里,她的世界都坍塌了。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为这少年付出全部,可原来不是这样,原来她能为他付出一切,只是她为了母亲不得不这样做而已。
母亲不在了,阮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他们之间那一丝极脆弱的联系也就断绝了——在狱中的这数十日,她没有一刻想起过他,他们原本就是陌路人啊不是吗?
顾拾费力地拨过人群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在想什么!”
她的手冰凉地发颤,五指都不能屈伸。他忽然抓起她的手放在眼前细看,脸色倏然一变:“他们对你用了什么刑?”
她突然用力把自己的手拽了回来,直将骨骼都拽得生疼。顾拾看着她的表情,很久,缓缓地展开一个安慰的笑容:“你不要怕。外面战局已被控制住,郑嵩死了,我们可以逃出去了。”
阿寄摇了摇头。
顾拾视若不见,他一边笑,一边又去牵她的手,全然无视了她的选择,“你跟着我便是,别走丢了。”
他护着她走出牢门,这时候掖庭狱里已没有几个活人了,外边的马蹄声却愈来愈清晰。出了掖庭狱,她抬头看见无垠的夜空底下是无数燃烧的火点,而顾拾却不往光亮的地方走,反是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