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薇-第2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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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只是试探,甄夫人心里早断了对钱唯真救急的念想,却还有一丝不舍,抛不却往日淡淡如水的情谊。
粘家人的出手的不管不顾,与钱唯真往日的小心大相径庭,甄夫人心内早就讶异,这并不是钱唯真的手笔。
眼瞅着粘家送来的现银所余不多,前来兑银的人依旧络绎不绝。甄夫人颁了命令下去,达官贵人们的银子一律不再兑付,先集中财力将百姓的辛苦钱折换。
此话传出,市井间登时一片欢呼。以扬州君郡守为首的那些人,碍着钱唯真的面子,又不敢公然登门,顺序反而比往日畅通了许多。
甄夫人耐心等候,几日间不见京师消息传来。三秋惶急的秘信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再一次石沉大海。
从最初的搪塞敷衍,到如今的不闻不问,细细思量间,甄夫人早早料到,自己必然是钱唯真的弃子,却未想到他绝情若斯,将昔日爱恋一刀斩断。
甄夫人默默对镜理妆,瞧着菱花镜中依然艳若桃李的素颜,心中闪过几缕唏嘘,慨叹着自己比池塘间浮萍与那秋日黄花更为可怜的一生,流下了几串珠泪。
宁肯枝抱香死,不随落叶舞西风。甄夫人与镜中的自己对视,认真思量着往后的日子一步一步该如何走。
内室的多宝阁里,有只带锁的柜子,甄夫人屏退众人,独自开了锁,搬出一只只香樟木的匣子,都搁在临窗的大炕上。
将匣子一个个打开,珠光宝气顿时盈满了全屋。甄夫人温柔又痴迷的目光掠过那些堆得满满当当的匣子,弯腰以纤指挑起一串帝王玉的塔链,静静摩挲着,感受着玉质的湿润与细腻,发出轻不可闻的叹息。
撂了塔链,甄夫人再握起一对老坑满绿的翡翠镯子,轻轻笼在手腕上,感受着上面曼妙的花纹,还有冰凉沁心的剔透,久久不舍得放下。
三尺如许鲜艳如血的红珊瑚树、没有一丝瑕疵的绿松石摆件,整块玉的佛手,还有雕刻得惟妙惟肖的南红观世音菩萨,正悲天悯人望着她。
一生积蓄,尽在此处。总以为多年前便洗白了的人生,会迎来后半世的福寿昌隆,却原来从未走出过最初的阴翳。
自己与钱唯真,终究脱不了妓女与嫖客的关系。到了如今,也该学那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死也要死得波澜壮阔,绝不枉替旁人背负骂名。
昔时曾觉得钱唯真待自己与那些恩客不同,两人之间或许有过几分真情。甄夫人才甘愿为他所用。三年同床共枕、七年汇通的掌柜,陪他走过了多少风风雨寸,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甄夫人义愤填膺,却不晓得钱唯真的日子已然举步维艰。
送走了钱瑰,钱唯真暂且放下心事。又命人从杭州接回次媳与孙子,悄悄折向了大理。他瞅着时间又去了一次民巷,望着秘室里琳琅满目的珠宝犯了难。
如今两国使团都入驻了皇城,本就严密的安保更重了一层。禁军与潜龙卫一明一暗,将皇城护得密不透风。
无论是任着监军统领的李之方长子、还是潜龙卫新任的大将军夏钰之,都是一张脸忽而无私,绝不是他能说得上话的人。
没有了汇通钱庄帮着洗钱,没有往外运输的通道,金银珠宝再多都成了摆设。
钱唯真一夜无眠,想着再寻什么法子将东西先运出皇城再说。思来想去,除却与苏光复合作这一条路可走,其余全是死胡同。
近些时日的朝堂风云诡异,总叫他看不清楚。
前时以为的八月中秋太平盛世,却是刚一过完节便被崇明帝翻腾出旧事。今次明明风平浪静,所有人将心思放在太子册封大典之上,又是忽然风向一转,暴风连着骤雨,直补户部这场清算。
两国使臣在京,崇明帝并没有掩饰朝中贪墨的事实,而是立刻采用雷霆之势。不过三两天之间,朝中清算之风愈刮愈烈,从许三年湖广两地的军饷,果然查到了历年边城的补给。
假苏睿之名要去的军饷多过湖广两地,虽然无法对证,李之方会同右将军何为清查历年的记录,一本清清楚楚的帐册呈在崇明帝案头。
龙颜大怒,户部的大娄子捅出,钱唯真已然无法捂住。
依然不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尤其是钱珏依然在京中待命,钱唯真还要对往后的日子做更多的筹谋。
他万般无奈之下,抛出了自己的得意门生,现任户部郎中的魏诏做为替罪羊,尽数揽下了所有罪行,却追不回一两的赃银。
魏诏自打与钱唯真挤在一条船上,知晓的秘密太多,自知早晚都是死罪难逃。今次钱唯真将他抛出,并没有感觉太多的意外。
他早为自己留了条后路,一直不曾接父母入京,反而将一双儿女寄养在远居川内的父母家中。
此番深知钱唯真舍卒保帅,魏诏明知死罪难逃,望着昔日的恩师,只有唯一的要求,他声具泪下,拽着钱唯真的袍袖跪在地上:“学生能有今日,全拜恩师所赐,若能以己身助老师渡过难关,当真无怨无悔。只求老师看在昔日薄面,照拂学生的老父老母,还有一对幼子安好。”
放弃得意的门生,钱唯真已然割肉般疼痛。魏诏这个小小的要求,便是他不主动提出,钱唯真也会主动替他安排后路。见门生情意切切,更是一口答应。
第四百七十四章 义绝
一叶落而知秋。
即便枝头的树叶依旧繁茂,正是最灿烂与明媚的金秋,魏诏还是从飒爽的秋风里感知了刺骨的寒意,在他的心里只有风雪漫天的严冬。
为叫魏诏去得安心,钱唯真对天发誓,若不能护他的父母子女安好,自己便不得善终。
魏诏果真扛下了所有的罪名,对次次贪墨的情形供认不讳。崇明帝并没有下旨斩立决,而是下令将他收在诏狱之中,又人严加看管。
钱唯真果真没有食言,继钱瑰与次孙这两批人之后,他又悄悄运营,想将魏诏的父母及一双儿女都送往康南。
不过这行人轻车简从,除去几个丫头仆妇,再就是一队护卫,前后共五辆大车从蜀中出发,绕路往云南进行。
蜀道难行,一双小儿女受不得颠簸,整日磋磨着祖父母要回家去。主子们心气不顺,护卫们又催得急,下头人一片怨声载道,在一处断崖旁边车子偏偏又断了一根车轴,需要下来修理。
一阵风过,道旁的密林中寂然无声地闪出十余位黑衣人。是紧身短打的装扮,各执长剑利刃,迅疾如电地围住这群尚未反应过来的人群。
有护卫匆忙间想要拔刀,早被黑衣人拿剑架在颈间,半分也动弹不得。
一位貌似首领的黑衣人打怀中掏出圣旨,高高捧在手中,大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刻押解前户部侍郎魏诏一家入京候审,不得有误。”
魏氏二老面如土色,仓皇回顾间,一双孙子孙女早吓得瘫在地下,护卫们人人伏诛,被潜龙卫的人押解入京,暂时关押在大理寺中,没有走露一丝风声。
扬州那边,甄夫人已然下定了决心,反而心如止水,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汇通最后的事宜。
眼看无法善后,扬州郡守已然焦头烂额,更多的平民百姓都加入到挤提的行列,生怕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钱打了水漂。
明知道钱唯真在皇城里头设有私库,却不肯拿出银子救急,甄夫人早就对这个人绝了幻想。
她最后一次翻看自己的香樟木匣,理清了所有的私蓄,大体清算了价值,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抹下腕上一对金绞蜜的蜜蜡手镯,摘掉无名指上硕大的蜜蜡戒指,并颈间一块这些年从未离身的蜜蜡精雕观音像,一并小心翼翼放在匣子最上层,再慎重扣上盖子。
秋夜漫长,甄夫人咬破食指,写就一封给钱唯真的血书,又守着斑斑泣泪一般的红烛坐了一夜。至天明时,丫头打水替她梳洗,才惊觉到一夜就这样过去。
日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颊,眼窝深陷的瓜子脸虽然消瘦,却显得格外精神奕奕。
甄夫人净了面,细细涂了些胭脂水粉,再要丫鬟精心替自己梳了几支发辫。她自取银剪,咔嚓一声绞下一枝,拿刺眼的白绫系了,连同与钱唯真定情时他送的翡翠双鱼佩,还有那封字字泣血、声声诛心,却掷地有声的绝命书,都装在花梨木匣子里,命人沿着官道缓缓往皇城里送。
光秃秃的无名指少了久不离身的戒指,显得格外纤长而无助,昨夜被咬破的食虽然不再出血,指依然钻心地疼痛。
十指连心,每看一眼都是痛彻心扉。甄夫人只怪自己痴傻,以一介扬州瘦马的身份,本是别人股掌间的玩物,竟会动了真情,想要替钱唯真守护他的家私。
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以血书写下绝笔,控诉他的恩断义绝。
那封血书上头其实字际寥寥,唯有短短几句。昨夜甄夫人咬破食指,在白绢上写下了刻骨铭心的《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都说戏子无情、妓女无义,她到要教他瞧瞧,在扬州城名动多时的甄夫人如何重情重义,又如何轰轰烈烈。
送信的刚刚遣出,贴身的丫头便急惶惶进来禀报:“夫人,外头又闹得厉害,将前后门都堵死了,一定要找夫人讨个说法。”
“不必慌张”,甄夫人侧着身子理妆,耳上如今只有一幅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坠,却映得肌肤欺霜塞雪。
瞧着一直随在自己身边,到了如今依旧不离不弃的丫头,甄夫人轻轻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依然如从前一般风华绝代。
浮光锦潋滟的珠光闪动,甄夫人一颦一笑间都是风神妩媚。她搭着丫头的手立起身来,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了汇通钱庄的前院。
昔日秩序景然的大厅内如今挤满了平民百姓,有些毛头小伙子怒目圆睁,更多的是老头老太太。本来拿着养老的钱赚几个花红,如今却要连棺材本都赔上,简直哀声连天。
见甄夫人出来,人群自发地忽拉拉便围上了一群,啼哭与质问声混合在一起,简直震耳欲聋,有些个大胆的夫人还想伸手拉扯甄夫人,却被她身边的保镖拦住。
“各位稍安勿躁”,甄夫人言语雍容又舒缓,透出一股自信的力量。时至今日,她的的美貌依然是最好的利器。那琅琅的声音一起,便压过了四面的喧闹,四周渐渐静了下来。
甄夫人缓缓挪步,蓝紫亮缎的长裙流光溢彩,上头五色缤纷的芍药花次第纷呈,依然是华贵典雅的样子。
她走至柜台前的高椅上落坐,望着下头人声鼎沸的诸人,端着矜贵的笑意开口说道:“汇通早放出话去,达官贵人的银票不兑,穷苦百姓的一文不少。诸位仔细想想,这些年来,我甄子涵可曾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甄夫人落户扬州多家,虽是女子出身,却也一言九鼎。往常扬州城里修庙铺路,她总是第一个带头捐资。不少人受过她的好处,今日这般相逼纯属无奈。
见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反驳,甄夫人优雅地抬手掠起鬓边的发丝,淡然笑道:“因银子不凑手,给各位乡亲父老带来极大的不便。如今,请诸位最后宽限我一日的时间。明日此时,大家带着收据前来兑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