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6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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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官这么多年,徐平从来没有密奏,哪怕是私下里与皇帝相对的时候,也尽量不说朝廷里的人事。不管是欣赏谁,要提拔谁,还是讨厌谁,徐平从来都是通过公开的渠道,直接上奏章。与赵祯的关系,对朝政的意见,多数时候都是心照不宣而已。
正是因为信任,所以才不需要私下里沟通,背着人说,赵祯的心里反而要起疑问了。
李沆被称为“圣相”,他举荐的人,真宗皇帝从来不会有任何怀疑,他反对的人,真宗同样绝对不用。他说王旦是宰相之才,真宗便信任有加。他说丁谓不可大用,就直到真宗重病,掌控不住朝政的时候丁谓才能够翻身。他认为梅询过于钻营,德行轻薄,一直到死后二十多年,真宗也是用这个理由不给梅询机会。
能有这样的信任,绝不是只因为李沆是真宗为太子时的老师,太子之师又不只是他一个人。李沆被信任,是因为真宗相信他的眼光,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的人品,相信他有公无私,说出来的话都是客观公正的。这种信任是经过了时间的洗礼,被事实所证明了的。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君臣之道,入乡随俗,徐平要恪守这个年代的习惯。虽然这样做要让他付出更大的努力,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要做的是前无古人的大事,要想把事情顺利地推行下去,必须要皇帝无条件的信任。不想人亡政息,这种信任还要超越时间。
如果说刚刚回京的时候,赵祯对徐平既有少年时自己眼光看准了的欣喜,也有李用和的关系带来的一丝亲情,那么出京到京西路这两年,徐平和赵祯则都已经成熟了。现在两个人的关系,首先是君臣,其次才是君臣之外的友情和信任。
此次正是因为石全彬带了赵祯的密令,徐平才要一切公事公办,这么多天,甚至私下里都没有宴请过石全彬。就连因为林素娘和秀秀有孕,杨太后和曹皇后托石全彬带来的礼物,都是在官府由徐平代收,转交家里,等到回京之后两人再入宫谢恩。
看看天色不早,众人都已向石全彬辞行,便拱手作别。石全彬带着随从出了西京留守司,自有河南府和留守司的公吏差役在前面开道,他们要一路把石全彬等人送出河南府界。
出了建春门,石全彬在马上回身看了看低矮的洛阳城墙,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一次与徐平相逢,已经明显感觉出来不如以前那么随便了。亲热还是亲热,两人毕间是相识于微末,一起成长起来,但朋友之间的关系有些淡了,同僚之间的关系开始浓了。以前徐平官位不高职事不重的时候,跟个内侍走得近别人还不会说什么,现在职到直龙图,官到右司郎中,一步就要跨到朝廷最重要的官员行列,就不得不避别人的闲话了。
摸了摸怀里鼓鼓囊囊的一大摞《富国安民策》,石全彬不由苦笑,现在这个样子连走路都不方便。书是赵祯点名要的,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没有消息,甚至心里还有点怪徐平不自己把书送过来。本来按照徐平的意思,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直接明送就是,石全彬人都来了,难道别人还想不到他会向徐平传赵祯的话?但不知赵祯怎么想的,非要把书秘密带回来,让石全彬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在洛阳每时每刻都有那么多官吏跟着,徐平又不跟自己私下里接触,石全彬能把书藏在哪里?只好藏在自怀身上了。还好现在是春天,身上的衣物多,要是再过几个月,到了天热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呢。
心里有事,石全彬不敢在路上耽搁,一路快马,过两京之间六驿,第二日就回到了京城。入了大内,早朝还未散,石全彬松了口气,先回自己住所更衣洗漱。
自阎文应被贬,皇宫里的人事经了一系列的变动,石全彬的地位更进一步,现在皇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是皇宫里的内侍比外朝的官员更加讲资,在皇帝身边被信任是一回事,升官职又是另一回事。几个重要职位,都是明文规定要做多少年,而且还规定了必须年满五十以上才可以。石全彬现在是回宫里在赵祯面前混个脸熟,等到有了机会还是要出宫任职,想在皇宫里升官,得先把头发熬白了再说。
散了早朝,又在后殿与宰执们商量了半天政事,赵祯才到天章阁,召见石全彬。
找了个漂亮的木匣把《富国安民策》装好,石全彬捧在手里,一路到天章阁,通禀之后进了阁内,行礼把木匣奉上。
赵祯先把匣子打开来看了看,问石全彬:“我命你私下里把这书带回来,你怎么用如此招摇的匣子盛着,这样一路如何瞒人耳目?”
石全彬敛手答道:“小的如何敢违官家诏命?这书是徐龙图私下里交给我,自到我的手里,一直藏在身上,就连夜里睡觉都不敢离身。回到大内,才装到这匣子里。”
赵祯点头:“嗯,你用心做事,我记下了。对了,把书交给你,徐平如何说?”
“徐龙图的意思,是直接以京西路的名义呈上御览”
“不经宰执,怎么能送到我这里?此书我就是要在宰执前面看,怎么他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唉,徐平做事万般都好,就是有时迂了些。”
石全彬敛息不敢答话,也不知道赵祯是夸还是骂徐平。
赵祯把匣子里的《富国安民策》粗略翻了一翻,把匣子盖起来,自己收了,才转身向石全彬问话:“京西路去年新政,在朝里现在也算是一场风波了。吕相公一再提起,现在河南府的飞票三司无力兑付,如果强行要兑,难免就别生枝节,不知出什么意外。不如普升京西路官员的官爵,以酬他们去年劳苦。如此则一可以安众官之心,而朝政也不受大的冲击,两全其美。王相公则认为飞票非兑不可,京西路的官员就是升官,也要用堂堂正正的名义。名不正则言不顺,此次不兑付,以后地方理财就无所适从了。这次你去,这话说给徐平听了,他是如何意思?”
石全彬恭声答道:“小的到西京,把官家的话跟龙图说了,龙图说,河南府的飞票是非兑不可的。不止是王相公说的那些理由,而且这次飞票不兑付,京西路去年新政一年劳苦就化为乌有。行新政,利国利民,《富国安民策》里已经讲得极是清楚。像此等事,便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次不兑河南府的飞票,似今年局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等到。”
赵祯点了点头,徐平憋着劲带人编什么《富国安民策》,他就知道是这个意思。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是不满意朝里的安排。现在听了徐平亲口说出的话,赵祯心里就有了底。
又问石全彬:“对京西路如何处置,现在两位宰相意见不一,徐平如何说?”
“回官家,这事小的也问过龙图,他是如此答的。自天圣五年进士及第,龙图在邕州六年,后回到京城主持盐铁司一年,凡理财和沿边军政,自认学有所得。但是政事堂主持一国大事,龙图却不敢妄言。河南府飞票必须兑付,至于两位相公不和,只能圣裁!”
赵祯皱了皱眉头:“徐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圆滑?这样说,我问他做什!”
石全彬道:“小的冒昧揣测龙图如此答恐不符圣意,也问过他。”
“他是怎么回答的?”
“龙图说,自己以前做事,不敢是对是错,都像是在一个房子里起舞,好与坏,看到的也只是在这房子里的影子。至于在房子外面看起来如何,那是不知道的。现在官家问起政事堂的事,便就问到了房子外面的事情,龙图确实无法回答。”
赵祯沉默一会,点点头,沉声道:“我知道了。你差事办得好,先下吧,日后自有封赏!”(未完待续。。)
第196章 不用其人,可用其术
吕公绰把包袱里的书册放到桌子上,站到一边敛手道:“阿父,这是钱明逸送过来的京西路的《富国安民策》。据他所说,徐平对书的正本看得很紧,没有机会到手,只好四处打探,把听人讲的自己辑成这么一套册子。”
吕夷简拿起最上面一册,打了开来,随口问道:“他还说什么没有?”
“听钱明逸讲,徐平已经动议,过些日子在邓州京西路各州主官集议,就是讨论这一套册子。徐平已经下了决心,不按阿父说的做了,就看京西路有多少官员附和他。”
吕夷简笑了笑:“意料之中,徐平拖了这多日子不让晏学士回京,早就铁了心了。”
见吕夷简神色轻松,吕公绰心中不解,小声问道:“此次若是被徐平翻过来,于父亲在朝廷的威望可是大大不利。京西路的官员,总有听话的,父亲何不让他们”
吕夷简看着吕公绰摇了摇头:“大郎,多年以来都是你处置家里杂事,怎么眼光还是如此短浅?是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多了,想的也跟他们一样了?我就是让几个官员当面反驳徐平,于事何补?徐平编了这一套册子出来,拖的时间又长,现在大势已成,京西路的新政已经动不得了!自转过年来,三司的库里就出了亏空,各地钱粮也不宽裕,惟有京西路州县钱粮充足,上个月还运了数十万石粮入陕西路。事实摆在这里,我若是强行废掉京西路的新政,对上对下都无法交待,你明白不明白?”
吕公绰一惊:“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徐平得意?父亲一直不同意王相公所提的稳定绢价兑付河南府飞票,难道最后还是遂了他的意?”
“处理朝政,总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国家大事你以为是意气之争?真正要在意的不是非把事情杯葛,而是让不得不做的事情对自己有好处。王相公提兑付飞票,那是在年前,那个时候不合适,哪个说现在还不合适呢?王相公提了,难道我不能再提?”
吕公绰听得一头雾水,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父亲明明是反对徐平在京西路做的事情的,为此还花了不少力气,怎么突然之间就换另一种说法了呢?
看儿子的神情,吕夷简叹了口气:“为官跟做人一样,最重要的是顺势而行,不要逆水行舟。到如今,徐平在京西路做得风生水起,半年来朝廷的钱粮却一天紧似一天,这就是现在的大势,跟这个大势做对,就是跟天下做对。我是当朝宰相不错,但你以为宰相就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处理朝政?京西路的新政现在是必须要推下去,不然我这个宰相只怕也做不下去。官家这个时候派石全彬到洛阳查看皇城,你以为是干什么去了?徐平可是当年圣上亲自点的一等进士,当时天现瑞光,又有李国舅这层关系在,就是我也不能把他逼上绝路啊!大郎,以你之才,为州为县有余,再向上就是祸非福。朝里的事情,以后少操点心吧,多用些心思在我们家里的事上。光大门楣,自有二郎三郎。”
二弟三弟比自己有本事吕公绰心里明白,也服气,亲兄弟也不至于嫉妒。但父亲说自己只能做州县之官,吕公绰可就不服了。朝中的大臣他见得多了,还真没几个让自己从心里觉得比不上的,他们能做大臣,自己凭什么不行?
不过这种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质疑父样的判断。沉默了一会,吕公绰道:“既然父亲已经认了京西路的新政,这套册子还有什么用?钱明逸的心思看来是白费了!”
吕夷简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