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8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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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前面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是五六岁,面对面守着一大盆水,泼来泼去,不住地咯咯笑着。一个下人样子的中年妇人站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倚在墙上,看着两个孩子。
徐平看着铺子,神情有些恍惚,好似这一切一直都在自己世界里,是那么地熟悉,然而每一个人又那么陌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铺子前的人群开始散去,慢慢变得冷清,跟周围的铺子一样。
一个年轻妇人从铺子里面出来,满脸带着笑意,走到玩手的两个孩子身边,掏出一方巾帕擦他们的手,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擦干两个孩子的手,妇人一手牵住一个,向铺子里走去,募然回首,正与路对面的徐平四目相对。
看着徐平,段云洁沉默了好一会,突然破颜一笑,放开孩子的手,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到徐平的桌边,笑着道:“既然过来了,何不到铺子里坐一坐?”
徐平收回天边的思绪,看着段云洁,一时百感交集,轻声道:“你铺子人多,怕打扰了你。多年不见,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别来无恙?”
段云洁看着徐平,抬手拨起耳边顺到前面来的发丝,笑着道:“一切皆好,我们在京城分别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我依然还是什么样子只是生意好了,赚钱多了。”
“好,好,一切都好就什么都好!”徐平手里晃动茶碗,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段云洁笑,过了一会道:“我们多年相识,既然到了这里,总要到铺子里坐一坐。我到秦州来,本想到你的衙门去拜访,一是事忙,还抽不出身来,再一个你今非夕比,为一路大帅,周边千里都在你管下,我一个寻常妇人只怕进不了得都护府。”
说完,段云洁让到一边,对徐平道:“好了,我们总不能在茶铺里说话,到铺子去吧。”
徐平起身,抬头看了看四周,没有说话,径直向待对面走去。
到了铺子前,两个孩子好奇地看着徐平,上前拉住段云洁的手,小声问道:“姐姐,这个哥哥是什么来历?是我们家的客人么?他绷着脸,样子有些怕人。”
段云洁轻抚着两个孩子的头,指着徐平道:“这是姐姐多年前的一个友人,现在做了大官,每日里被人奉承惯了,自然看着怕人。你们跟着吴嫂去玩,我们说一会话。”
两个孩子怯怯地看着徐平,悄悄地退后,觉得安全了飞快地转过身,拉住那个看孩子的妇人的手,一起跑到柳树下。
看着两个孩子,徐平问段云洁:“这孩子是什么身份?看起来与你是一家人。”
段云洁叹了口气:“当年我在京城的时候,被长安一个员外请去印书,做了几年,那员外一病故去,只留下了他孙子、孙女两个孩子。员外临去之前,把他的铺子和这两个孩子一起托付给我,自此便带在身边。这却是还不清的人情债,只能等这两个孩子大了,把铺子再还给他们。只是孩子还小,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口里叹着气,看向那两个孩子的时候,段云洁却是满目慈爱。
徐平默默点了点头,抬步走进铺子里。这个年月比不得后世,不经意地离别,可能就永不再见,哪怕时时守在一起,也可能因为一场小病就天人永隔。人与人的情感便不跟后世一样,不管是长相厮守,还是异地思念,都是压在心里面的多,露在外面的少。生生世世你不用说出口,千言万语说得再多,最后可能还是树下望着月亮的思念。
铺子一如当年段云洁在京城开的一般,四周都是书架,摆满了印好的书籍。徐平不需要问段云洁为什么来到这里,秦州是关西第一大都会,西域依然重佛,商路开通之后那里对佛经的需求与日俱增。为了铺子的生意,段云洁需要来秦州,或许也为了自己。
谭虎带了几个卫士,识趣地守在门外。为了不惹人注目,谭虎让几人分散开来,自己蹲在地上,抱着膝盖,靠在门边的墙上,看着远处的群山。群山如黛,恍忽之间,便如当年在岭南的日子,自己在徐平的衙门外面,看着远方的十万大山。
第176章 静守岁月
上了茶来,段云洁与徐平相对而坐,笑着道:“这两年你好是风光,整个陕西路无处不听到你的名字。我在长安的时候,日常邻里们谈天,就每每说起你在秦凤路又打了什么胜仗,杀了多少番贼,升了什么官职。你过得还好吗?”
徐平端着茶杯,看着段云洁,想了一会才道:“好,算是好吧。你我相识多年,应该知道我这个人,做事情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朝里做官,平常做事,总是比别人多迈一步,多迈出这一步就无比艰难。十几年了,终于还是熬了过来,现在好了。我也累了,该做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不必要再多迈那一步了,讲实话,今年比以前轻松多了。”
段云洁笑了笑:“轻松就好,我们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时候了,累也累不来了。”
一时沉默下来,徐平静静地喝茶。过了好一会,才道:“从你离开京城,说到京兆府帮人印书,一晃眼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也曾得到你的消息,都说还是跟在京城一样,开着书铺,印着书籍,过着日子。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也没写封信去。”
段云洁把额头垂下的女梢拨上去,轻笑着道:“有什么好与不好,左右还是过着以前的日子,一天一天就那么过下去。我是自小苦过来的,现在的日子比小时候已经是极好了。”
徐平看着段云洁,一如印象中的模样,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没有自己初见她时的久历风霜的沧桑感,也没有了那个时候的锐气,一切都收敛起来,说起话笑语盈盈。岁月都被她收敛进内心里,看起来分外开朗。
叹了口气,徐平道:“在京城的时候,你重孝在身,不方便谈婚论嫁。多年过去,有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家,想没想过嫁人?”
段云洁转头看着门外的两个孩子,轻声道:“女人家,谁不想嫁人成家?我也想在家里有郎君,有孩子叫我妈妈。什么合适与不合适,遇到对的人,怎么都是合适的。”
“那你有没有遇到对的人?”
段云洁看着徐平,不由地笑了起来:“我遇到了啊,只是你已经娶妻生女,又有什么办法?我们蛮人,不跟你们汉人一样什么都憋在心里,就是不肯说出来。遇到对的人,喜欢一辈子,是不是天天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我阿母遇到了阿爹,却嫁给了另外一个人,一辈子都过得不开心。他们要欢欢喜喜地在一起,还不是要到另外一世界去?这一世你已经有妻有妾,有儿有女,我们算是有缘无份,下一辈子早一点遇到好不好?”
说完,段云洁静静地看着徐平。
徐平看着段云洁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才苦笑着摇头:“我没办法的,就是不相信还有下一辈子,还有另一个世界。哪怕这个世界摆在我的面前,我还是不相信。对我来说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会去幻想下一辈子,下一辈子的开心,终究是另一个人的。”
段云洁笑道:“那么怎么办?就唉声叹气一辈子?我都想得开,你一个男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如今你一路大帅,手下千军万马,治下无数百姓,应该有决断才对。婆婆妈妈,如何去治军管民?我就不相信,你办公事也是这个样子。”
“办公事我当然不如此,或许正是因为办公事不能如此,私下里才有这毛病。”
段云洁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口中道:“多年不见,在这里吃一顿饭吧。我见谭虎在门外,一会叫进来我们一起叙叙旧,大家就当是多年好友也该是开开心心的。”
看着段云洁走向后厨,徐平一时有些茫然,心里有一种失落感。他可以纳妾,可以跟段云洁在一起,最不济也可以跟秀秀一样一起过生活,只是现在不可能。这倒不是因为段云洁出身官宦人家不能做妾,这年代没有那个规矩,朝中官员为了巴结大臣权贵,送女儿去给人做妾的也不是没有。也不是因为徐平为边路帅臣,不能在治下纳妾,碍于这规矩他们暂时不在一起,最少可以有一个约定。
不能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段云洁不愿意。段云洁虽然自小跟着父亲长大,性格却遗传了母亲的一面,喜欢就说出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只是她的母亲阿申天性柔弱,敢表达出来却无力反抗而已,段云洁终究是不一样。
不能够在一起,也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这一世没有缘份,那就修下一世的缘呗。
徐平叹了口气,这种心里有坚强主见的女子不多见,碰到了你也没办法。你没有办法去改变她,需要改变了她自己会变,不想别人劝、别人逼都没有用处。
谭虎坐在徐平和段云洁中间,不管是饮酒还是吃饭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几次提出酒足饭饱要先出去,都被段云洁叫住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谭虎起身道:“段娘子,你跟都护是多年旧识,又都是读书的人,总有许多话说。让我坐在这里,又说不上话,又耽误你们说些体己的言语,着实尴尬。都护出来一次不易,你们说话,我到门外就是。”
段云洁放下碗,招手让谭虎坐下,口中道:“都护再是大官,难道还抽不出饮一杯酒吃一顿饭的时候?我要跟他说话,自会去说,他不方便出府,我到都护府去,难道你还会拦着不让我进门去?你放心,我们要说话自然会去说,你莫非以为还要扭扭捏捏?今天我们多年不见,就是在一起叙叙是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有时候真地怀念在邕州的日子,万里之外还能找个故人?只管坐下来,大家安安心心吃一餐饭就好。”
谭虎无奈,只好又坐回位子上,口中道:“故人也不难找,高大全、桑秀才都在不远处领兵,什么时候把他们也唤回来,坐在一起才是热闹。”
“他们手下都是千军万马,离得虽近,想聚到一起只怕是难。”
段云洁说着,举起杯来劝徐平和谭虎一起饮酒。酒是水酒,段云洁倒不是顾虑她一个女儿家喝白酒不雅,是因为她真喝不惯白酒。这个年代爱酒的女子很多,但能够接受白酒的却是罕见,对于她们来说,喝的是一种感觉,而不是酒的味道。
说着陈年往事,徐平的心情慢慢放开,渐渐理解了段云洁。有的事情何必强求,一时不能够在一起也不用长吁短叹,顺其自然就好。谁知道哪一天段云洁不再习惯漂泊,希望与自己能够长相厮守呢。
第177章 用番钱的人
纳质院门外,一个卖马鞍的摊子前,主人拿着手里的一张纸币看来看去,摇着头对面前的人说:“哥哥,这里是大宋的秦州城,你拿着番贼的钱来买货物,莫不是想欺我?”
那买马鞍的人有些猥琐,缩着头道:“主人家怎么可以这么说?小的不识字,只知道现在山外面通用纸币印的钱,又哪里知道是谁个印的?”
主人拿着纸币,举到买货的人面前:“你不认字,难道还看不出来番汉文字不一样?番贼的钱上面是番字,我大宋的自然是汉字,长得样子不一样还是能看出来吧?”
“我如何看得出来?都是方方正正,一样的文字”
那主人见纠缠不清,把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