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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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李明睿偶然之间发现了这位老书吏誊抄文案时只是扫一眼,便能几百成千字地写下去,故而留了心,没想到竟然应在了如今这情形。
张诗奇回到了自己职房,一言不发,连招呼都不打便铺纸提笔,在宣纸上流畅写道:“臣蒙圣恩,得除少詹事以来,战战兢兢……”笔不二落,竟然与项煜的奏疏一字不差。
不一时,张诗奇放下笔,双手拎起纸张,微微鼓风,让墨迹干得快些。他这才对李明睿道:“老爷见谅,在下失礼了。”
“岂敢岂敢。”李明睿刚才已经看了半晌,道:“项煜此文,果然精彩,恐怕不利于东宫。”
“还请老爷这就送去吧。”张诗奇将这奏疏递给李明睿,眼中依依不舍。
李明睿接过这窃来的奏疏,转身欲走,突然停下脚步道:“你与我同去吧,说不定太子要召见,也方便些。”
张诗奇登时大喜,道:“遵命!”
李明睿轻轻卷起文稿,快步从旁门出去。外面在已经等好了李家人准备的马车,二人上了车,径直朝东宫外邸赶去。
……
朱慈烺拿到项煜的奏疏之后,若说心中不气愤,那是不可能的。一个刚刚得到接见的官员,前脚大拍马屁,希望得到东宫的垂青,后脚就写出这样杀气腾腾的奏疏,要尽诛田存善、吴伟业、周镜等东宫嫡系,这岂止是卑劣?简直就是恶毒!
然而朱慈烺的气愤之中多半却是因为身体给他的青春荷尔蒙。作为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职业经理人,朱慈烺早就见识过物质世界的种种丑陋和邪恶。几乎是瞬息之间,朱慈烺已经笑道:“去将吴伟业叫来,让他看看这绝世佳作。”
吴伟业却不这没想。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读罢奏疏的第二段,也就是项煜说他是阉党小人,巴结内侍,秽乱宫禁之后,吴伟业十分爽利地晕厥过去。又是一阵掐人中,拍胸口,抬出去浇水,好不容易才将吴庶子救转过来。
刘若愚得蒙太子允许,也看完了这片奏疏,缓缓递还给太子,道:“殿下,此文果然恶毒无比。虽然无一字针对殿下,但又字字不忘污蔑殿下。看似一腔忠心赤胆,却掩不住内里的夹私报复。”
“是啊,”朱慈烺轻轻拍了拍书案,“他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好像是袒护,换言之则是‘少不更事’。”
李明睿坐在官帽椅上,犹坐针毡。
“又说我身边都是居心不良的阉竖,以及品性低劣的小人,就差说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朱慈烺声音渐渐冷冽下来。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太子若是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其本人的品性也就十分值得商榷了。即便太子真的“纯纯”,那么少年太子的判断力和认知,多半也是靠不住的。这样一个太子,为什么还要让他在宫外晃荡呢?陛下还是早些让太子回家吧。而且太子这样的表现,未来真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么?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事。
这就是项煜的弦外之音言下之意。
诚如朱慈烺过去所见所闻,皇明立国二百五十七年,有过废太子的事么?神宗万历皇帝倒是想过来着,并积极付诸实践,结果却是与整个文官集团数十年对立,最终他也没能让自己心爱的福王登上皇位,在这场国本之争中战败落马。
要说大明的文官能够架空皇权,绑架皇帝的意志,颇有些过了。就算是权相如夏言、严嵩、徐玠、张居正之辈都不敢这么说。然而文官集团与皇帝在对抗合作过程中,已经成为了不逊于皇权的存在,甚至在某些时候还要压过一头,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东林复社一系几乎被清洗干净,但是文官永远都是东宫太子的天然同盟,颇有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味道。在朱慈烺没有真正开罪整个文官集团的时候,绝不会有人攻击太子。若是有人如此不开眼,说不定项煜还会第一个跳出来“保护”太子,以此证明自己对国本的忠诚。
然而,若是皇帝能够教训这个不按规则游戏的太子,也是许多人喜闻乐见的事。
现在太子还没有触动大家的核心利益,但露出了如此不安分的苗头,谁知道未来会做出什么事?
“其中最恶毒的,莫若‘惠文犯法,而以赵虔坐罪’一句了。”刘若愚感叹道。
第49章 老蝉嘶作车轮声(4)
项煜用的这个典故,是战国时候秦孝公故事。
当时身为世子的公子驷攻击新法而获罪,依律当坐以劓刑。秦孝公既不想破坏秦法的威严,又舍不得这个儿子,最后还是商鞅只能自己圆场,说:太子犯下这等罪过,其实是师、傅的过错。
最后,惠文王的两位师傅,公孙贾和公子虔被割掉了鼻子,作为太子犯法的惩罚。因为公子虔是秦国近支宗亲,姓赵氏,地位更高,故而后世只将他作为代表拿出来说事。
“这是将圣上比作孝公,将殿下比作惠文王,而自比公子虔。”刘若愚一一指明道。
“如此一来,他便扯起了好大一面道德大旗。”朱慈烺吐出四个字:“丧心病狂。”
在有明一朝,普遍舆论认为祖龙始皇帝是个暴君,秦国是个不义之国,然而对于秦孝公的看法却基本是正面的。因为秦国能够从一个西戎蛮国,一举成为天下战国,正是以往内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
相比起宋儒死咬祖制不肯放松,明朝的士大夫对于变法的态度却要宽松得多。故而弘治、隆庆、万历皆有较大变革,却没有出现所谓新旧党争之类麻烦。
秦惠文王的形象固然没有其父孝公那么鲜明,但他车裂商鞅,是为文治;攻取河西、上郡、巴蜀、汉中,打通了前往中原的通道,是为武功。可以说仍旧是个英明之主的形象。
太子说的“丧心病狂”,却是因为项煜将其他所有可能反对这份奏疏的官员,都划入了“商鞅”一类。
的确,商鞅在儒教社会里,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虽然集法家大成的韩非、李斯都是大儒荀卿的弟子,但商鞅作为法家提纲挚领的旗帜,一直是极具争议,毁誉参半。他的功绩不容抹去,但“日杀八百、渭水泛红”这样的行为也不能让时儒接受。
除非如张居正这样不顾物议的雄才,否则谁也不肯被人称作“商鞅”的。
要想不做商鞅,那就只有顺着他项水心的思路走,功绩太子身边的近臣;或者袖手旁观;再或者,便只有直接攻击太子了。
攻击太子这种傻事对于皇明的官员来说,是绝对不可碰触的红线。
他们就算想换个太子,也只能如项煜这般拐弯抹角攻击太子身边的人,或者等有了机会去力捧永王、定王。在剩下的两个选择中,要么成为攻击东宫近臣的同盟军,要么就只能干瞪眼看着,绝不会成为太子的人。从兵法上说,项煜这一笔可谓围点打援,寻常中材之士已经无从破招了。
“你们有何见解?”朱慈烺仍旧不急不缓地从低往上问道。
吴伟业自然希望太子能够竖起大旗,与项煜堂堂正正打一仗,彻底洗刷自己的屈辱。他对于项煜虽然不算交心,但自己好心答应项煜的请托,为他牵线见太子,谁知还没过夜那边就将他卖了,还冠上了“名教罪人”的帽子,真是恨人!
至于秽乱宫禁,这算得了什么!
天下文宗钱谦益,大白天以娶妻之礼娶了名妓柳如是。这在礼法上岂不是更不能容忍?甚至还违反了《大明律》……而自己与那些女官可是连话都没怎么说过啊!身为江南风流才子,吴伟业只觉得这项指控荒谬荒唐,果然是太子说的丧心病狂!
不过……
“侍卫擅杀朝廷命官,的确是太过跋扈了。臣以为,此事既然是那侍卫而起,不如交付有司论罪。”吴伟业道。
刘若愚微微摇头,暗道:你这是吃着太子的饭砸太子的碗啊!唉,太子要是这么做了,日后谁还听他的号令?莫非到了如今这田地,还有人不知道太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太子要的可是兵权!
“殿下……”周镜殷切的叫了一声。
“说。”朱慈烺望向这位堂舅,希望他能说出一两句能够入耳的话来。
“不可交付有司啊!”周镜叫道。
朱慈烺脸上的阴霾总算散去了许多,鼓励道:“你觉得该如何呢?”
“偷偷把那侍卫处决,对外只说是害了鼠疫死了。”周镜信心满满道:“这样就不会牵连到殿下了!”
滚!
朱慈烺强吸了一口气,终于将这个字咽了下去。
世事就是如此,常难如意。现在的东宫新侍卫还是一株幼苗,要想快高长大,笔直朝天,还少不了周镜这帮老人。而这帮老人目前还肯听话做事,那是因为他们还对“从龙之功”有一份盼头。
一旦朱慈烺与周镜翻脸,彻底绝了他们这份盼头,日后各种怠工还算轻的,更重些恐怕还会故意下黑手、使绊子。
“刘伴,你看呢?”朱慈烺转向刘若愚。
“殿下,”刘若愚沉吟道:“此事无论咱们如何应对,都是坐实了罪名……老臣愚鲁,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妥善应对,不若回宫探探圣上的口风?”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跟人打了架就跑回去找爹娘告状。”太子笑了笑,又道:“不过也就刘伴说得沾了些边。吴伟业,你去起草一份请罪奏疏,大意就是我疏于管教,以至于有这种事发生。我会责令东宫侍卫不许出门,严加操训。”
吴伟业觉得这样似乎并不足以表明悔过的诚意,但人家漫天要价,太子坐地还钱,这点上他还是能够理解的。
刘若愚却是大大吃惊,这可不是太子的性格啊!
这位太子殿下口口声声将“堂堂正正”挂在外面,实际上城府之深重,心机之缜密,恐怕谁都看不透!要是真有人相信太子是个只知道“堂堂正正”的人,恐怕离死也不远了。
而且到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死!
“李中允。”朱慈烺突然叫道。
一直列席旁听的李明睿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几乎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听到太子叫他,他连忙起身行礼,应道:“臣在。”
“此事你通报有功,否则等父皇的中旨下来就难看了。”朱慈烺笑道:“所谓一客不烦二主,我还有件事想请李中允帮忙。”
“臣遵旨!”李明睿上次得罪了太子,一直惴惴不安。事后想想,太子以“上班时间”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将自己打发了,实在又有些丢人败兴。然而他是个有脑子的人,断然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
这种尚未闻听令旨就宣布自己去做的行为,显然是表忠心的投名状。
“上书请求陛下准我女官外用,”朱慈烺道:“关键就一句话:目下危难之秋,当物尽其用、人尽其能,焉能以男女避讳之?皇明祖制,除了王府有阉人可用,其他豪门大户都不能用阉人,那难道他们就是铁打的内宅?难道婢女与外仆交接就是秽乱?没这道理嘛。”
李中允眼皮直跳:太子这话说得真是一针见血,天下谁家没有男女交接之事?就算那些国公家里,门禁再严,也有健妇与外仆往来应事,难道能说是秽乱?又想到太子讲学的时候,对于五经经义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犀利见识,恐怕还真是太子志不在兹。
“臣明白,一定赶在项煜上书之前递进去。”李明睿应道。
“不要递进去。”朱慈烺微微摇头:“通政司要审的。你就在这里写,写好了给刘若愚,让他直送司礼监。”
李明睿心头一颤:这可是太子引为私人的表态啊!从今以后,我就是太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