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年-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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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世贤自然晓得陶灼华对自己存心回避,十年的隔阂与疏离,岂是那么容易便轻易打开?只是,他如今有了更深远的打算,并无意追究她对自己的怠慢。
再往深里去想,这个女儿打从出生便未同自己住在一起,自然谈不上什么情谊。除却绝好的算计,苏世贤念及她往后一个人在大阮的孤苦无依,偶尔也会闪过那么一丝对她的恻隐。
对陶灼华的感觉便总是那么奇怪,苏世贤觉得两人虽然不亲近,总归有着那么层血缘的关系,更何况将她放在大阮,或许日后会成为自己的助力。
再退一步说,便是她在大阮寸步难行,自己布局不成,两人之间有着再多的隔阂,也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一个丫头瞎三话四。
忍冬前半部分话还好,后头一句显然含了挑拨的成份。苏世贤眸中霎时结了些霜花,喝止忍冬说:“这是灼华想的周全,肯以大局为重。她既已更了衣,难道大晚上还重新梳妆不成?便是今晚不来,也没有什么。你一个做奴婢的,须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莫再发生背后编排主子的事。再进去传话,便说既然灼华已然歇了,那就叫娟娘来,我问几句话。”
忍冬却是悄悄撇嘴,绽开嫣然一笑。她轻摇了一下腰身,靛蓝色的长裙便抚过碧绿暗纹的绣鞋,神色里便添了些高傲。
依然语气平静,忍冬的话里却分明多了丝不服。她恭敬地回道:“大人,并不是奴婢有心搬弄是非,挑拨您父女的关系。实在是离府时,长公主殿下有过吩咐,要奴婢务必留意郡主的一行一动,随时报与她知晓。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更须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主人的话从来不敢违背。”
仗着费嬷嬷的身份,忍冬并不将旁人看在眼里。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些奴婢们都晓得长公主才真正是她们一家的衣食父母,至于苏世贤,虽然贵为御史大夫,却也是人前光鲜,手中握不着她们的生杀大权。
瞧着忍冬虽然垂首屈膝,一幅恭谨的样子,苏世贤却不难听出她言下未尽之意。晓得这些奴婢素日将自己看轻,苏世贤本就有些羞恼的脸上更添了层怒气,脑间蓦然又呈现出的她祖母费嬷嬷那油盐不进的苦瓜脸。
从前苏世贤对瑞安长公主深情款款,只以为这些奴婢们从中作梗,他自己心里有方比喻。若说一道芙蓉飞洲的水域是耿耿银河,将他与瑞安隔在两端,那么费嬷嬷便是拦路的王母,生生拆散佳人佳偶。
头前那些年,偶有几次,苏世贤幸之所至,想寻长公主说话,都是被费嬷嬷毫不留情地拦在洲外,令他一颗心倍受煎熬。
如今苏世贤的心渐渐淡去,芙蓉洲里不再传召,他便乐得清闲。除却孤衾冷被着实难眠,每日间舞文弄墨、种兰养菊,也有几分苦中作乐的逍遥。
纵然知道自己进不得芙蓉洲多半是长公主的授意,苏世贤不敢嗔怪正头香主,却早将她身边的几个嬷嬷记在黑名单上。
如今见忍冬一幅矫情刁钻的样子,又想搬出背后的靠山,苏世贤岂容得一个奴婢如此打脸。他不由微微冷笑,淡淡喝道:“既是府里的家生子,难道我便管教你不得?再多说一句,立时便叫人掌嘴。”
如今天高皇帝远,瑞安长公主这棵大树自己无法靠上。见苏世贤动了真怒,忍冬自然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她眼中添了丝胆怯,不敢再与苏世贤犟嘴,慌忙取了挂在树桠上的灯笼,再垂着头屈膝告退,没好气地进去通传。
娟娘方才替陶灼华铺了炕,自己也除了外头的帔子,只着了件淡青色花鸟纹的中衣,与茯苓和菖蒲坐在另一旁的大炕上坐针线,主仆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闻得忍冬再次传讯,娟娘不好找理由推脱,只好无奈一笑,将架子上酱紫暗葫芦纹的披风系上,随手接了忍冬手里的灯,出来与苏世贤见礼。
这些年苏世贤保养得宜,脸色十分滋润。他今日身上披着件天青色的斗篷,足下登了双挖云纹的薄底皂靴,显得风度翩然。
如今夜色渐深,半圆的玉兔升至中庭,从树间筛落了点点星光,月色下的苏世贤便显得尤为清隽朗润,到依然有几分当年的风姿。
娟娘立在院门口略一打量,一样的月光映着从前的旧人,竟又回想起从前陶婉如出嫁时的盛景。那时节,龙凤喜烛爆出大大的烛花,灯火映衬之下,一对新人似云锦般堆叠般的笑容都成了过眼云烟。
第八十三章 负心
世事沧桑,已然白云苍狗,以为永远不变的爱恋早已随风。
陶婉如固守着不改的痴心成为一缕幽魂,这些年娟娘见证着她如同一朵缤纷盛绽的花朵,由丰美眨眼间便走向凋零,其间有无数的心酸与苦痛,而那个害了她的负心人居然有脸坦然立在自己面前。
所谓人不可貌相,娟娘委实无法将那龌龊的行事与眼前的青衫君子联系在一起。她略一福身行了个礼,便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恭敬地说道:“不晓得大人有什么吩咐?娟娘还要回去服侍小姐安歇,请您长话短说,莫使小姐牵挂。”
“娟娘,咱们又不是不熟,你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已然过去那么久,你与灼华还是避我如蛇蝎,难道我便是洪水猛兽不成?”苏世贤长叹一声,晓得娟娘心软,打算再打出悲情戏。
他便指了指一旁的竹椅,请娟娘落座,又在早便备好的茶盏里蓄满了水。
竹几上点着盏笼着玻璃罩子的银灯,投下不大不小的光环。苏世贤儒雅的面容在烛火辉映之下显得有些沉郁,他低声说道:“灼华先入为主,这一生大概都不肯原谅我了。娟娘,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前半辈子走得如此艰难,你又不是未曾瞧见,便不能从中说句公道话?”
娟娘并不落座,而是往后退了一步,她双手笼在袖中,显得恭顺谦卑。
她无波无澜地说道:“大人,您高看娟娘了。便是蒙夫人的恩典,替我脱去奴籍,这一生一世我也是认小姐做主子。试问我一介奴婢出身,又怎么敢左右小姐的想法?至于大人所说的公道,那是自在人心,容不得娟娘转圜。”
从前的娟娘少女心态,分明是娇憨活泼的性子。偶尔伴着陶灼如,也会跟他妙语如珠,并不曾将主子奴才时刻放在嘴边。如今这一道分界线泾渭分明,各自都走不回从前,苏世贤想要借着娟娘来影响陶灼华,眼前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苏世贤并不舍得放手,他晓得想要洗白自己很难,或许需要漫长的时间。娟娘这里便是个突破口,他并不急在一时要娟娘替自己说项。
在一地婆娑的梧桐树底下,苏世贤以手捶着树干,显得无边伤感。他对娟娘恻然说道:“娟娘,你也在长公主府住了一些时日,相信我在那里头处境如何,你已经心知肚明。咱们暂且不说如今,便是当年的旧事,我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你便一点也没看在心里?”
总归是一张巧嘴,苏世贤舌灿莲花,想要说得娟娘心生恻隐。
娟娘瞧着他嘴唇上下翕动,说得滔滔不绝,到好似不必粉墨便能上场的戏子。无比动人的言语不能掩盖事实的真像,娟娘只把这一切都当做耳旁风,她静悄悄站着,到仿佛在欣赏戏台上的一出陈世美再次上演,不觉间又记起了戏文上的唱词,轻轻哼了几句。
《铡美案》是出名戏,苏世贤饱读诗书,自然听得懂娟娘口里的唱词。
想起自己的确与那陈士美何其相像,到了嘴边的话再说不出口。苏世贤只得讪讪笑道:“娟娘,咱们不提这个。我今日寻灼华,只是想问问婉如走的时候可还安详?总归夫妻一场,她可有留什么话?灼华既不肯见我,我问你也是一样。”
娟娘晓得自己方才有些激愤,她住了声儿,轻秀的脸上一片积水空明,添了些萧瑟的成份。虽然依旧恭敬地垂着手,眼中那丝轻蔑的笑容却泄露了心里的不忿与鄙夷。
她轻轻说道:“大人想必记性不会太差,夫人生病之后,娟娘念着您二人从前的情谊,曾想替夫人转圜,也给大人您写了信去,可惜都是石沉大海。”
那时节苏世贤与瑞安长公主新婚燕尔,正是春风得意,收到娟娘写来陶婉如染病的书信,何曾有半点放在心上。只怕长公主多心,都是随手便丢进香炉里。
他讪讪说道:“确实没有,想必被长公主扣留,我没有收到你只字片语的传讯。若不然婉如染病,我于情于理都该回来看一看。”
娟娘嘿嘿笑道:“我是个直人,说话不会绕圈子。夫人十年来心内郁结,已至伤了肺腑,大人您手眼通天,又岂会不知?这些旧事何必重提,没得打扰夫人泉下不安。”
这几句话太过犀利,苏世贤脸上时青时白,一阵火辣辣的羞愧感袭上心头。他期期艾艾说道:“我…我也是后头才晓得婉如染了病,未承想是如此结局。”
娟娘长叹一声,仰望着幽幽夜空,捕捉着那转瞬即逝的流星,暗自祈祷陶婉如来世莫再遇到如此负心之人。她淡然说道:“蒙大人垂询,我家夫人幸得陶家舅老爷与舅太太倾心照料,也算走得十分安详,只记挂着小姐尚未成人,临去时对着小姐千叮咛万嘱咐,嫁人要睁大眼睛。”
苏世贤心间那股子火辣辣的羞愧更加强烈,他长叹一声,喟然说道:“娟娘,你虽然是奴婢,却从小随着婉如衣食无忧,没有经过我从前的苦日子,不晓得身无分文的苦楚。所谓人往高处走,我不认为离开婉如便是错了。”
娟娘一双慧目如秋水湛然,静静地望着苏世贤,想要听听他如何替自己分辨。
苏世贤遥望青州府的方向,似是无限伤感。他低沉地说道:“婉如对我有恩,我又怎能不替她着想?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我却并没有脚踩两只船。你该晓得我也曾给她一纸和离文书,期待与她好合好散。”
见娟娘面露讥笑,只是静默不语,苏世贤强忍着羞愧感,越说越没有底气:“我放婉如自由,她的嫁妆我分文不取,是她自己瞧不开,只揪着过往不放。若不然单凭她的品貌,又何至十年蹉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娟娘见过无耻的人,却没见过能将无耻说成如此冠冕堂皇的负心贼,深深感觉与他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第八十四章 成怒
娟娘笼一笼被风吹乱的鬓发,当下端庄地行了个礼,疏离地说道:“夫人当年又没收过彩礼,她的嫁妆全是陶府里置办,自然要留着给小姐日后嫁人。是了,当年和离之时,大人您也曾使人送回银两,大约是要还清早些年陶府的资助。其实陶府里最不缺的便是银子,夫人在路上遇到个乞丐都会丢些碎银子积福,她施舍出去的东西便如泼出去的水,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苏世贤幼时吃百家饭长大,遇到陶婉如之时,除却身上有着功名,家境真真比乞丐好不到哪里。娟娘分明指桑骂槐,将负心贼骂了个痛快淋漓。
夜来微霜,染白一地蔓草。陶灼华久等娟娘不至,生怕她吃亏,急急带着茯苓前来接人。在小院外头便听到娟娘酣畅的话语,不觉伸着大拇指替她点了个赞。
她止了小厮的通传,先不忙着进去,只将身上披风一裹,在院门口驻足,听听这两人接下来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