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3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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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浮生宦场多年,何等老辣,一眼瞥见,又夸道:“王艮,你那句‘臣闻天下以一人为主,人君以一心为本。人主之心有定向,则力行以副之。’也是妙极,堪称佳句呀。”
王艮淡淡一笑,拱手道:“大人谬赞了,比起胡靖才学,晚生还是逊了一筹,否则,何以屈居榜眼呢。”
这人性情方正,不大会说话,孟浮生听了便有些不悦,探花李贯察颜观色,忙打圆场道:“啊!晚生也听说了,侍郎大人当日正在接迎藩国使臣,故而不曾在场。呃……旁边那两席,可就是日本国和山后国的使节?晚生听说,彼国人士,久慕我中土文化,亦曾习我中土诗书,今夜诗酒盛会,看他们只在饮酒,未免名不符实,咱们何不请两国使节也赋诗一首,以佐酒兴?”
孟浮生欣然点头,他刚才已经到那两桌敬过酒了,不过各席上的客人都在吟诗作赋,唯有那两桌客人只在喝酒,未免与众人格格不入,他正觉得有些冷落了外国客人,想再去敬一杯酒,一听这个提议大为欣悦,赞道:“好,好好,李贯呐,你这个提议非常好。”
孟浮生举杯走到岛津光夫和何天阳身边,微笑道:“两位贵使,今晚诗酒盛会,以诗佐酒,以酒助诗,两位贵使只饮不吟,那怎么成,呵呵,不如就请二位各吟诗作一首,如何?”
岛津光夫听了,眉上两个黑点一动,双手按桌,瞪圆眼珠,紧张地道:“纳尼?”
何天阳嫌那杯子太小,正换了大海碗在狂饮,一听吟诗,也把大碗一放,大着舌头道:“哈……啥啥?”
第364章 肩上蝶
岛津光夫很紧张,紧张的原因不是他不会作诗。他纵然做不出极好的七言五言,顺口溜似的诗还做不出来么?问题是他不敢做诗,因为他的前任,就是因为一首诗,得罪了洪武皇帝。
足利义满在洪武朝时曾经派人来过,使节上朝纳贡时,朱元璋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国家,风俗习惯是什么样的啊?”
这位使者就信口作了一首诗,来答复中国皇帝:“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银瓮储清酒,金刀脍素鳞。年年二三月,桃李自阳春。”我们那儿跟您的中土上国一个样,衣冠礼乐都是跟你们学习的,我们两国一衣带水,源远流长啊。
可惜,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史载,闻此诗后,“帝恶其不恭,绝其贡献,示欲征之意。”
朱元璋为什么龙颜大怒呢?那位使者这么说倒是想拉关系,表示亲热,可朱元璋却视之为奇耻大辱,因为他根本瞧不起日本人,在他的《倭扇行》那首诗中,他是把日本人比作跳梁小丑的,现在这位使者却说我们和您的臣民是一样的,朱元璋岂能不恼。
那位使者却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朱元璋,再加上沿海倭寇劫掠不休,朱元璋几次下诏,令日本方面剿灭盗寇,而日本正忙于内战,无力剿匪,所以朱元璋很是不快,如今再有这首拍马拍到马蹄子的诗,朱元璋连贡礼都没收,就把他轰走了。
岛津光夫在事隔十余年后再度来中土朝贡,对前任外交失败的事情当然得了解一下,拍马屁、表亲近的诗都能惹得人家龙颜大怒,他哪知道这诗怎么做才能不触怒中国皇帝?所以一听做诗,这位使节本能地就感到紧张。
何天阳讪笑道:“你们的使节,不会连首诗都做不出吧?”
何天阳有恃无恐,他打算万不得已时,就让他的承直郎寻夏出面应对,反正自己这一方是丢不了人的,眼看日本国使者为难,巴不得落井下石。此时其他几席的宾客也都静了下来,好奇地看向这里。
新右卫门眼见贡使为难,忽地灵机一动,起身鞠躬道:“在座的都是中土上国科举高中的才子,我们作诗,会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不如,就由在下说一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吧,为大家以助酒兴。”
这船上留下来的人,大多是新科进士,才子佳人的故事,正是他们津津乐道的,一听新右卫门这么说,众人纷纷叫好,岛津光夫见新右卫门解围,也不禁松了口气。
夏浔也很好奇,不知道新右卫门要说甚么故事,众人都静静地听着,唯有其他船上的喧哗笑闹声随风传来。
新右卫门说的故事是,一位姑娘身染重疴,药石无救,她的恋人,一位武士,日夜向佛祖祈求。佛祖感动了,承诺要治好他的恋人,代价是他要化作三年蝴蝶。武士答应了。姑娘的病好了,可她的恋人却“消失”了,只有一只蝴蝶常常停伫在她的肩头。
她到处寻找自己的郎君,却始终不知道他的下落,为此悲伤了许久,直到两年后,她才接受了另一个武士的追求,成了他的恋人。那个化蝶的武士非常悲伤,每天看着两人卿卿我我,直到三年期限已到,佛祖要让他重新化人,他拒绝了,他愿意永远做一只蝴蝶,守候在他的爱人身边,哪怕她并不知道自己所为她做的一切。
故事娓娓动听,如果不是新右卫门那月代头的造型,而是刚才很拉风地走上舞台的黄真御使的模样,还能给这故事再增加几分感染力,可惜,就像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的那首诗一样,这故事……大家伙儿不爱听。
因为在中土,这时候讲究的是好马不配双鞍,烈女不嫁二夫。在爱人付出这么大的牺牲之后,那个女人居然移情别恋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女的应该浸猪笼应该点天灯!应该……罪过,罪过,几个道学先生连忙控制住自己的愤怒。
如果新右卫门把这个故事里的男女主角对调一下,让那女的为这男的无怨无悔地付出,想必这些位在座的先生、学生们一定会非常非常感动的,说不定还会为这美人儿一掬同情之泪。
可是,茗儿听的很感动,她的眼睛都湿润了。徐增寿被激怒之中的徐辉祖唤走,小茗儿乐得轻松,她还留在船上,恰好听到了新右卫门讲这个故事。当她听到那个武士对佛祖说,愿意永远做一只蝴蝶,守候在他的爱人身边,哪怕她永远不知道自己为她所做的一切,无怨无悔。
茗儿心弦一颤,险些掉下泪来,她的心里真的好难过啊……
为什么以前也听过一些凄婉的爱情故事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却这么伤心,难道是因为……长大了么?
这时候,夏浔说话了:“这个故事,不知阁下想说明什么呢?”
“这个故事……”
夏浔打断他道:“当姑娘奄奄一息的时候,武士用化蝶来换取了她的生命。既然可以祈求神灵的相助,那么那位姑娘找不到他的时候,这位姑娘为什么不付出些牺牲,去祈求神明的帮助呢?是不是说,这位姑娘爱那个武士,不及武士爱她爱得深沉?”
新右卫门瞪圆了眼睛,他正被自己的故事感动着,他从来没有听人从这个角度问过问题。
夏浔又道:“请问,佛祖知不知道武士对姑娘的真情呢?”
新右卫门挺起胸道:“当然,佛祖神通广大,知道过去未来,怎么会不知道武士对姑娘的真心。”
夏浔道:“那么,佛祖为什么不直接答应他的请求救活姑娘,让他们幸福地在一起,却让他化蝶三年,硬生生地分开他们?佛祖想证明什么呢,想证明武士的付出不值得?想证明爱情没有天长地久?想证明善无善报?多么操蛋的佛啊!”
一旁早就耿耿于怀的众夫子、进士们一齐点头,那姑娘是故事里的,想把她浸猪笼是办不到了,他们现在只想把这小矮子点天灯。
新右卫门吃吃地道:“这个……这个,种善因,得善果,也许,佛祖是想考验他的真诚,那么等到来世,他们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夏浔伸手一拉,旁边一位姑娘便哎呀一声,有些羞窘地道:“你……你做甚么?”
这位姑娘,正是刚刚被何天阳偷偷拧了一把屁股,栽脏给岛津光夫的那个俏婢,忽然被夏浔拉到身边,看着这个昂藏七尺的男人,姑娘面红耳赤,却又生不起翻脸的勇气,男人生得英俊一点,总是不太吃亏的。
“喏,请阁下看看。我与这位姑娘以前素不相识,今天晚上,我见到了她,她也见到了我。如果过些时候,我们相爱了。那么她的前世是谁?我的前世是谁?我们的前世如果是谁,和现在的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能感觉到前世的我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么?前世的我们能分享现在的我们之间的快乐与幸福么?”
“这个……这个……”
当今皇帝受方孝孺影响,是排斥佛教的,这些读书人是儒家学徒,讲的更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对夏浔这一套质问更是频频点头,甚至有人高声叫好,岛津光夫急了,眼巴巴地看着新右卫门,希望他能反驳夏浔的话。
“种前世因,得今世果,种今世因,得来世果。前世你我,与今世你我何干?今世你我,与来世你我何干?灵识不存,记忆全失,所谓灵魂谓之何物?我佛慧眼,明明知道他们彼此相爱,何必毁今世而就来世?这就是我佛的慈悲吗?你这是歪理邪说,如果我佛真的存在,你这就是辱佛!”
众进士纷纷叫好,新右卫门快哭了,作首诗吧,朱元璋那老头儿不高兴,讲个故事,你们又不开心,我们到底要怎么样做才对呀?
夏浔语重心长地道:“学佛,修的是心性,不是寄望于虚妄之说,我听说,古时候有人为了拯救亲人,寄望于神明,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自残的、跳崖的……亲人有难,当尽全力救助,寄望于神佛,亲不得救,反毁了自己,你讲这样的故事,这是诱人往何处去呢?足下,不要打着神佛的幌子,诱人往邪路上走啦。”
新右卫门欲哭无泪,胀红着脸道:“这个故事,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有结果,所以,要珍惜所得到的。”
“哦?”
夏浔惊诧道:“你用一个荒谬绝伦,根本说不通的故事,来证明你的道理吗?”
“我……我……”
“我认为,这是一个乍一听非常感人,实际上狗屁不通,不但辱佛,而且误人的故事,用中土上国的话来说,就是……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诸位才子,不知在下说的对不对呀?”
四下里轰堂大笑,有人举杯道:“山后国使节说的好,来来来,为了这番道理,当浮一大白!”
岛津光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极败坏地道:“鄙国武士献丑了,那么,就请贵国使节吟一首诗来,让大家品鉴一番,如何?”
茗儿小郡主懊恼地瞪着夏浔:“这个大胡子好可恶,本姑娘听着本来好感动、好伤心的,现在只剩下恨如来佛祖了……咦?”
小姑娘眨眨眼睛,再仔细看看夏浔,心中突然警铃大作,好像真的有一只蝴蝶落在她的肩头,轻轻扇着翅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这个大胡子,好熟悉……”
第365章 大胡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夜色深沉,岸上是流动的灯火,湖上是洵丽的灯光,岸上与湖中的光线,一齐倒映进水里,远看波光鳞鳞,近看则是交织的金蛇乱舞。
当几名丢了身份证明和装钱的荷包,以致未能参加诗酒盛宴的进士,气极败坏地跑到应天府衙去报案的时候,扮作举子登船的飞龙秘谍们已经开始在各条船上丢下许多封信,而岸上,也开始有人四处散播揭贴。
这种小抄类似于朝廷的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