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3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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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虽然残酷,还有温情和热血,官场比战场更冷血、更残酷,这里只有尔虞我诈、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之争。
当李景隆慢吞吞地走出宫门的时候,宫门在他身后悄然闭拢,他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带着阴沉沉的脸色,举步走向自己的车驾。在他掌心,正紧紧地攥着一个纸团,那是在宫里面时有人悄悄压到他杯盘底下的,上边只有一句话:“阁下车中,故人相候!”
在宴会期间,他只是向皇帝祝酒道贺时,才离开过一次座位,等他回来,纸条就出现了,他很很好奇是什么人在车中等他,更好奇的是,消息怎么能在宫里传给他。
“老爷!”
一见李景隆回来,马夫赶紧放下踏板,正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侍卫们也连忙翻身上马,纷纷赶来。如今还对他李景隆毕恭毕敬的,只有他自己的下人,不管他在朝廷上如何失意,不管他在朝野间受到多少讥讽,唯有这些人,不可能改变对他的态度,因为这些人是靠他吃饭的。
李景隆踏上车子,手指触到轿门儿时微微地停了一下,里边真的有人吗,还是别人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如果有人,他会是谁,也是参加了今日庆功宴的一位官员吗?
他睨了眼站在车下的马夫,马夫因为他的迟疑,正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看神色,马夫不像是知情人。李景隆笑了笑,心中忽地生起一个怪诞的想法:“里边,不会是一个千娇百媚的狐女吧?神通广大的狐女、落魄失意的书生……”
李景隆脸上局促紧张的神情消失了,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都落到人人喊打的这步田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一拉车门,便钻了进去……
※※※※※※※
马车辘辘,渐渐慢下来。
李景隆掀了下窗帘,看到那熟悉的街景,晓得快到自家府邸了,便吩咐道:“不急着回府,四处转转。”
马夫呆了呆,问道:“老爷,往哪里去?”
“随意!”
李景隆放下窗帘,又复看向坐在一旁的夏浔。
他曾经设想过无数的人,甚至想过是不是曾经落井下石的黄子澄重又起了拉拢他的心思,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端坐在车中的竟然是夏浔,一个他绝对没有想到过的人。
也许他这时只要喊上一声,夏浔就会血染当场,甚或把他生擒活捉,送给皇上。但是李景隆没有这样做,夏浔只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念头。
夏浔泰然端坐,微笑着只说了一句话:“在下这条小鱼儿,在皇上眼中一文不值。国公爷如果现在正需要朋友的话,那么,我就是国公爷最好的朋友!”
就因为这一句话,李景隆安安份份地坐到了座位上。
李景隆放下车帘,对夏浔淡淡一笑道:“李景隆只是一个废物而已,燕王殿下找我做什么?”
夏浔微笑道:“郑村坝一战,国公一是败在骄兵,二是败在天时;白沟河一战,若非国公的帅旗被风吹折,殿下就折在国公手上了。朝廷只以成败论英雄,但燕王殿下不会,殿下曾与国公对垒沙场,对国公的本领,自然是最为了解的。
殿下很钦佩国公的本领,殿下曾对我说:‘九江虎父虎子,所欠缺者,只是战阵经验罢了’。前后两番,若非国公战场历练有限,时机把握的还不够好,而殿下又受到上天的庇佑,先是严寒、后是大风,都对我燕军有利,我燕军已一败涂地了。”
被人嘲骂无能、蠢货、窝囊废,骂得臭大街的李景隆,听到夏浔“转述燕王朱棣的这番公允之语”,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他不想让夏浔看到自己的窘态,连忙扭转了头,强忍半晌,才冷笑道:“上天庇佑么?那么这一次殿下怎么大败了,连他麾下第一大将张玉都阵亡了。”
夏浔反问道:“难道国公以为,盛庸比你强么?”
当然不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肯承认别人比自己强,尤其是一个家世、资历、地位都远不及自己的人,尤其是一个像李景隆这样自负、骄傲的人,但他不能说出来。
夏浔也没等着他承认,继续说道:“殿下这次失败,同样是因为骄兵的缘故!在殿下看来,国公乃我大明战神李文忠将军之子,胸怀韬略,谋算无数,麾下又有雄兵六十万,殿下既然打败了曹国公,哪还会把他盛庸放在眼里,正因如此,方才失败。”
夏浔叹了口气,惋惜地道:“盛庸此胜,非其善战,实在是……国公您……成全了他呀!”
李景隆深以为然。
已经熟知前方这场大捷详情的李景隆听到朱棣甫一交战,便亲自率军攻击盛庸左翼,数击不破便绕回正面对决,被盛庸诈败诱进大阵的时候,就知道朱棣是败于轻敌了。
让他李景隆调兵遣将,应付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他确实平庸了些,可是若论对军事理论的掌握,让他坐而论道,他却比大多数人强的多。
朱棣类似的战术,在白沟河一战中,就曾经对他施展过,那一次若非帅旗折断,朱棣已然折在他的手中,这一次朱棣重施故伎,就不怕再蹈覆辙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朱棣根本没把盛庸放在眼里,他这一败,确实是败在狂妄轻敌上了。
而这一切,可不正是他李景隆为盛庸铺就的么?结果,侥幸得胜的盛庸被人吹捧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他李景隆,却成为别人更加奚落嘲讽的无能废物。
嫉妒和不服,就像一条毒蛇,狠狠地噬咬着他的心,李景隆紧咬着牙根,半晌才平抑了心情,冷冷地道:“不管怎么说,燕王的确是败了,这一败损兵折将,连张玉都战死沙场,燕军元气大伤,而我朝廷兵马士气大振,他叫你来,想干什么呢?要我李景隆投靠他这败军之将么?”
夏浔道:“殿下这一次,的确是败了。可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敢断言,侥幸取胜的盛庸,从此就战无不胜?燕王殿下就没有翻身的机会?”
李景隆当然不信,也不愿意相信。
他是败于燕王朱棣之手才落得这步田地,可是在他心里,并不恨朱棣,他恨的是对他落井下石的黄子澄、方孝孺、齐泰,他恨的是籍由他的失败铺垫的条件而大败朱棣骄兵,却让他陷入更加窘困的境地,受尽世人嘲讽的盛庸。
夏浔微笑着,就像一个蛊惑别人出卖灵魂的魔鬼,用充满诱惑力、煽动力的语调道:“燕王殿下还有得是翻身的机会,而国公您呢,皇上不会给你这机会,方孝孺、黄子澄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他们给你的,只有墙倒众人推,只有落井下石。可是燕王殿下愿意给你一个翻身的机会,国公你……要不要呢?”
夏浔开出的条件,不由他不动心。李景隆就像一个马上溺死的人,就算有人抛来的只是一根稻草,他也想紧紧地抓住;就像一个迷路在沙漠中的旅人,哪怕明知道别人送给他的只是一杯鸩酒,他也想先灌下去,滋润滋润那喷火的喉咙。
因为李景隆身上背负着的,不仅仅是别人的羞辱,还有沉重的压力,来自于家族和从属于他的利益集团的压力。他有自己的势力派系、有自己的人脉关系,有附庸于自己的势力,他的失意,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他的家族、他的整个势力集团,一荣俱荣、一损俱荣。
如果他继续这样沉沦下去,李家遭受的来自朝堂与民间的全方面的打击,将让李家日渐没落,最终沦为下流阶层的普通豪门,更甚至连普通豪门的地位都难保。这种不上不下的政治地位,随时可能覆灭在朝堂的权力倾轧之下,随时都可能树倒猢狲散。
李景隆就像一个标准的、输红了眼的赌徒,狠狠地瞪着夏浔道:“那么,燕王殿下,想让我做甚么呢?我李景隆如今这般处境……还能做甚么呢?”
话一出口,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嘶哑、凄怆的声音,真的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么?
夏浔悠然道:“国公真的觉得,你在朝堂上已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么?你真的觉得,满朝文武,都已弃国公如敝履了么?”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夏浔谆谆善诱地开导他:“方孝孺、黄子澄,一个汉中府学的教授,一个国子监的先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你真以为,像他们这样两个人,得了圣宠就能一手遮天了?就能满朝文武莫不诚服了?天大的笑话!就连同为削藩主战派的景清、练子宁、卓敬等人,政见虽然相同,对他二人的作为和能力、对他们爬上这样的高位便心悦诚服么?
更有茹瑺、郁新、高巍这些反对削藩的主和派官员,乃至军中大批的反战将领,这股力量一旦团结起来何其庞大,他们现在之所以一盘散沙、各自为战,那是因为他们缺少一个地位尊崇的领头人,这些……可都是你潜在的盟友啊……”
李景隆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他原来就像一只蝙蝠,飞禽视他为走兽,走兽视他为飞禽,结果他就成了双方共同嘲弄奚落的对象,可是这两派之间,才是有着真正不可调和矛盾的对立派。反对削藩的主和派,在朝堂上正缺少一个强有力的带头人,如果他肯旗帜鲜明地站出来,不需要主动去招纳,这些人自然而然地就会站到他的旗帜之下,他李景隆在朝堂上拥有了话语权,还会是一个任人嘲笑的小丑么?
籍由这个契机,他不但可以维系、壮大他的势力,而且……还能打击方孝孺、黄子澄,他永远也忘不了被这些冷血的政客残忍地当成弃子,声嘶力竭地要他去死的时候,那种羞辱、悲凉和绝望,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报复。
李景隆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燕王,是想让我……让我投靠他么?”
“当然不是!”
夏浔义正辞严地道:“国公是皇上的臣子,燕王殿下也是皇上的臣子,殿下从来没有想过反对皇上,只是朝有奸佞,殿下遵照祖训,不得不起兵靖难清君侧罢了。同为皇上的臣子,殿下又怎么会招纳国公为己所用呢?只不过,战端一开,受苦的终究是百姓,徒使地方糜烂,宇内不安。殿下是希望国公能站出来,带领群臣,最终达到惩办奸佞,双方议和,以文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夏浔微笑着,又为他的话加了一句注解:“当然,为了帮助国公达到这一目的,殿下会在战场上尽力予以配合,殿下的胜仗打得越多,方黄之流的日子就越难过,国公在朝堂上说话也就越有份量。
所以,为了让国公的主张能够得到更多的拥戴,为了达到和平解决争端的最终目的,我想……国公也不介意向殿下透露些消息,让盛庸吃上一点小亏,一切……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
第373章 破局
十二月,燕王朱棣在北平重整队伍,率北军再度南征,进驻山东临清、馆陶、大名、汶上、济宁一带。盛庸则针锋相对,率南军于东昌(聊城)一带布署防线,双方有攻有防,进入了漫长的对峙阶段。
与此同时,除了正面战场,双方也展开了一系列的间谍战、情报战以及外交战。飞龙秘谍在京城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不断为燕王造势,燕王也公开派使者上书朝廷,重申只要朝廷诛除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一众奸佞首恶,燕王就放弃南征,返回北平,仍然遵奉皇帝令谕,以此为自己南征之举正名,一口咬死了他是在“靖难”。
朱允炆当然严辞拒绝,同时秣马厉兵,准备彻底歼灭燕王势力。南军现在最缺的就是战马,蒙古草原上倒是有的是马,可北元朝廷现在虽已分裂成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