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3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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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监里的条件要比普通监好的多,官监里的狱卒对犯官也客气,这是自古传下来的经验,谁知道哪个朝廷大员今天说要杀头明天却又官复原职的?你把人家得罪的狠了,人家出狱以后,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你像蚂蚁似的掐死。
所以官监的狱卒不但对犯人非常客气,在牢里依旧尊称老爷,而且只要你有钱,想得些甚么享受,打点到了,狱卒自会给你跑腿儿。
夏浔在刑部侍郎寥恩的陪同下走进了官监,里边洒扫的非常干净,天窗开的多,空气也还清新,只不过因为许多犯官的家眷也都关进来了,所以牢房里有点人满为患的感觉。
一路走去,老婆哭、孩子叫,还有人破口大骂,仔细一听,骂得却是他们自己亲人,比如方孝孺的亲族、齐泰的亲族,这时全然不记得他们做了官,一家老少鸡犬升天带来的实惠,只记得他们犯事把自己一家连累了,那话骂得极其恶毒,什么污秽之语都有。
夏浔微微皱了皱眉头,陪在一旁的廖侍郎见国公爷有些不悦,赶紧向狱头儿递了个眼色,狱头儿马上咆哮一声:“统统闭嘴,小心吃鞭子!”
骂声戛然而止,狱卒可以对你客气,你敢蹬鼻子上脸,他也真敢收拾你,常年守大狱的人,心理是有些阴暗的,整治人的恶毒手段多得很。
廖侍郎恭恭敬敬地陪着夏浔往里走,越往里去,关押的官儿也越大,每间牢房里关的人越来越少,牢房里也就空旷了许多。
这些牢房里的人又各不相同,有的人看刑部侍郎来了,似乎还是陪着一个更大的官儿,坐在牢房里不说话,那双眼睛却是一直紧紧跟着夏浔移动,目光中透出渴望和希冀,只盼他是来传旨释放自己的。
也有人猛地扑到栅栏边,双手抓着栅栏,向夏浔和廖恩破口大骂:“狗官、奸贼,你们不得好死!”
哈着腰跟在夏浔身后的狱卒也不客气,冲着国公爷破口大骂,这不是作死么,他们抡鞭子就抽,别看那牢房是一道道竖栅,他们的鞭法早就练出来了,从那缝隙抽进去,不管你躲到哪儿,都能如影随形,抽得他们惨呼连天。
有的牢房里,那身穿囚衣的官儿对夏浔和廖恩一行人却是看都不看,自顾拿着枚石子,在墙上涂涂抹抹,写着诗句。
墙上新的旧的早有不少诗句,刻满了整面墙,就仿佛厕所里的涂鸦,这人还想吟诗,只能在其中找些缝隙,字还不能太大。
又有人端然而坐,眼看着夏浔和廖恩过去,神态从容,面带微笑,仿佛大彻大悟的得道高僧,难以分辨是不是真的已淡漠了生死。
那时候临刑高呼“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江洋大盗夏浔没见过,但是现代社会死刑犯上刑场,也有满不在乎、嘻皮笑脸的,是真的不怕还是故作从容,夏浔也难以确定他们的心理,对这些读书人就更难揣测了。
人说监狱里最能体现人生百态,看来还当真不假。
※※※※※※※
“国公,再往前,都是单人牢房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练子宁、卓敬,还有……”
夏浔站住了,向他略作示意,廖恩马上挺起胸膛,四下一看,高声说道:“辅国公爷奉皇上口谕,来这儿看望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昔日对皇上固然有所不恭、不敬,不过皇上宽宏大量,只要各位大人肯俯首认罪,皇上就会赦免你们……”
夏浔一抬手,制止了廖恩,说道:“皇上说: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篡改祖制、离间宗室,乃罪魁祸首,当为四年来国家损耗、百姓流离、宗室残戮、将士伤亡负责,绝不可赦!除此三人,肯幡然悔悟者,皇上皆会宽待包容!”
夏浔直接说明,这三个人是必死的,求饶也没用,这就是分化的第一步。他想劝解众臣,却又怕他们被方孝孺等人拿住大义挤兑,有些可以争取的官员也就迈不出示弱投降这一步了,先把他们的生死说个明白,他们再提什么慷慨捐躯,那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为了说服这些官员免作无谓牺牲,夏浔着实地动过一番脑筋。
他向左右两边牢房里的官员们拱了拱手,朗声道:“各位大人,昔日各为其主,各位食朝廷俸禄,效忠于皇帝,忠心可嘉,当今皇上并不怪罪。皇上曾说,你们都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臣子,自然该忠于太祖皇帝传位的天子,这是为臣之道,并没甚么不妥。
不过,建文帝长于深宫,不谙世事,被几个奸佞之臣把持了朝政,蛊惑君上,各位大人也被迫做了些破坏祖宗遣制、伤害皇室宗亲的错事,罪无可恕,情有可原。当今天子靖难,起兵杀至金陵城下,本是依从祖制,清君侧,诛奸邪,奈何建文帝自惭罪过,无颜面对皇叔,竟尔自尽。为了江山社稷,当今皇上才继承大统,只要各位大人……”
夏浔这台阶还没给他们铺完,便听一声冷笑道:“巧言令色,难改叛臣篡逆之事实,我等胸怀磊落,如光风霁月,纵然一死,也可名垂青史,虽死尤荣!尔等奸佞,却将受万世唾骂!”
夏浔一看,说话的正是黄子澄,夏浔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是太常寺卿黄大人,失敬失敬。一个人,出一次馊主意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出馊主意,这么高难度的事,黄大人都做到了,杨某对黄大人实在是钦佩之至。”
黄子澄脸色胀红如血,扑到栅栏边,戟指夏浔,怒声道:“你……敢侮辱老夫……”
夏浔掸掸衣袍,不屑地道:“光风霁月?你也配!曹国公兵败北平城下,是哪一个替他矫饰遮掩,蒙蔽建文,以致他有罪不罚,反受重赏的?就是你这位帝师,你为什么这么做?是为了建文的江山还是天下大义?还不是为了一己前程!恐怕你是明知必死,为了身后之名,才如此矫揉造作吧!”
黄子澄气得肺腑欲炸,可这件事恰是他无法反驳的污点,一时噎得他面红耳赤,对面牢房里的方孝孺沉声解围道:“小过无碍大节!大统自古常有长嫡之分,国家伦理纲常,岂能无序?我等所为,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在这一点上把持得住,些许瑕疵,又算得甚么?”
夏浔扭过头来,看了看方孝孺,问道:“那么请问方学士,什么伦理纲常关乎国运民生,这般重要?”
方孝孺振声道:“皇室正统!”
夏浔淡淡一笑:“不过是先娶先生、头一胎罢了!”
方孝孺厉声道:“这就是天意,这就是天道!”
夏浔道:“天意?说到天意,天意让燕王殿下做了皇帝!你方学士不是崇尚上古礼制么,上古还有选贤任能,禅让天下呢,是不是一个好皇帝,要看他对国家、对黎民百姓能做些什么!建文偌大江山,敌不过北平一隅,他有何德何能?”
方孝孺晒然拱了拱手,不屑地道:“皇上至仁至孝,岂是燕贼可以比得?”
夏浔叹了口气道:“至仁至孝,这句话听得我的耳朵都快生出茧子来了,可我想破了头,也没想出建文御极四年来种种,到底仁在哪里!孝在哪里?难道甫登大位,禁皇子奔丧就是孝?难道无罪而诛,囚齐王、周王、代王,逼死湘王,就是仁?
至仁至孝就是好皇帝了?照你方大人这么说,一个孝廉就能当皇帝了,可他能管理好一个国家吗?如果你眼中的明君,仅仅是道德高尚,那最应该做皇帝的应该是和尚,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岂不美哉?”
方孝孺怒不可遏地咆哮道:“燕贼以叔残侄……”
“得了得了,你方大学士讲讲道理成不成?凡事总有个因果吧!哦,对了,方学士抑佛,不信因果,可道理你总要讲吧?一家之主刚刚过世,尸骨未寒,你这继承家业的长孙,便排挤各房叔父,千方百计要把你祖父分给他们的财产以种种名义夺过来。
这还不算,还要把叔父们全都逼死,这侄儿是大仁大义?叔叔只能束手待毙,一旦反抗就是以叔残侄。大明律里有哪一条规定是以侄残叔是大仁大义,叔父反抗是以叔残侄、大逆不得么?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一至于斯!”
齐泰一直盘膝坐在牢房里,听着他们理论,听到这里,只是微微叹息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
黄子澄接口道:“这是国事,岂能与家事相提并论,藩王权重,与国无益,为天下太平,必须……”
夏浔乜了他一眼,摊手道:“你看,我跟你们讲国事吧,你们跟我讲以叔残侄,我跟你们讲家事吧,你们又跟我谈国事。好,你要谈国事,咱便谈国事。”
夏浔身形后拔,朗声道:《皇明祖训》: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诸位大人,这藩是太祖皇帝立的,你们口口声声说燕王殿下违犯祖制,到底是谁违犯祖制?”
黄子澄刚要说话,夏浔又道:“好,你这自掌嘴巴的一点我且不与你理论,就按你说的,藩王权重,于国无益,为天下长治久安计,理当削藩。那我问你,何谓削藩?”
夏浔猛地提高了声音,沉声道:“藩者,篱也,有其封国、自拥其兵,称其为藩。你要兵权,诸王交了,你要三护卫兵马,诸王也交了,这亲王仅仅是亲王,已经称不上是藩王,为何还要苦苦相逼,不死不饶?”
方孝孺厉声道:“分封势重,万一不幸,则有厉长、吴潞濞之祸,燕王坐镇一方,久戍边防,一旦野心滋长,势必国家大乱!交出兵权,也不代表他就不能为祸一方!”
“万一?一旦?你方大学士辅政佐君,不是要效仿周公么,周公只要看到个有本事有威望的皇子、若有什么文臣武将得人望、拥重兵,一旦、万一、可能造反,以他的本事会让天下大乱的,那就不管他有没有罪、有没有反心,立即动手干掉?
难怪你方学士是大儒,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学问,真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你受地方举荐入朝,太祖皇帝不肯用你,依着你的理论,若想天下太乎,那么除了太子,其它的皇子就应该全部豢养起来,既不教其武功,又不授其识字,或者一生来就全都掐死以绝后患,是么?”
黄子澄白眼一翻,冷冷地笑道:“我们冤枉了他了么?他确实反了,不是么?”
夏浔也笑了:“黄学士,你还要不要脸?燕王殿下应该俯首就戮,才趁你的心意吧?可燕王殿下若是真的俯首就戮了,你就肯承认冤枉了他么?我看不会吧,燕王若是忠臣,那建文帝不就成了昏君,你们不就坐实了是奸臣?
所以,如果燕王殿下当初真的俯首就戮,你们还是会给他安一个蓄谋造反的罪名。史书上就会写,各位大人英明神武,一俟发现反迹,立即诛灭了奸臣。
人死了,还得留个千载骂名!甘心就戮的湘王不就得到一个这样的处置吗?那位至仁至孝的建文帝,给他亲手逼死的叔父赐了一个什么谥号!戾!”
夏浔声色俱厉,到后来声震屋瓦,一字字一句句传进每一个官员的心里,在他们心底激起阵阵波澜,有些人不禁反思起四年以来种种,自己一直理直气壮的东西,真的是对的么?
方孝孺亢声道:“任你舌灿莲花,方孝孺只忠于心中的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方某死而无憾!”
夏浔平静下来,向他微微一欠身道:“方学士,忠于自己心中的道,求仁得仁,确乎值得尊敬!不过,难道只有你忠于自己的道?这四年来,追随永乐皇帝出生入死、不离不弃的那些将士们,难道不是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