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6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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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浔回过神儿来,笑笑道:“多谢府台美意,皇上心切浙东水患,本国公不能在此久留啊。这次来,各地救灾,以目前情形来看,确以湖州最为得力,这些情况,本国公是会禀明皇上的。明日么,本国公且听你湖州府讲讲救灾的情形,再选两处地方去看看,也就差不多了。
你湖州府虽然受灾情况不是极重,自救也还及时,但是眼下也不是无事可做啊。疏浚河道,排泄积水,安置灾民返乡,修盖屋舍、翻耕田地、补种秋粮,这些都是极重要的事,只要你湖州府处置得当,本国公与夏侍郎、俞御使等各位大人才好安心回京,向皇上覆旨!故此,就不在这儿多叼扰了。”
常英林听得心中暗喜,满口的应承,接着又试探道:“既然如此,不如明日,就请国公到乌程、归安去看看可好?”
“乌程、归安……”
夏浔沉吟起来,他突然想起了南浔,想起了小叶儿村,往事历历,突然尽现眼前。十年岁月,恍若今生前世,显得是那般遥远,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他想去小叶儿村看看。如今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他的容颜、气质发生了极大变化,再说,人有相似,就算小叶儿村的百姓看到他,又有哪个敢把国公认做十年前那个夏浔?
常知府见他沉吟,还以为他不熟悉这一带地理,便道:“这两处地方就在湖州以南,不远,而且属于湖州辖下较大的县,看看这两处地方的受灾、救灾和灾后重建,基本上就能了解湖州全境的情形,而且……”
夏浔心中还拿不定主意,便道:“呵呵,这些事儿,明天再说吧,来,吃酒。”
常英林忙道:“是是,国公,请酒!”
他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看着夏浔抿了一口,一双贼眼往席前一溜,忽地看见那些红裙舞女正盈盈退下,中间却有一个白衣女子正冉冉而上,一进一退间,众红拥着一点白,虽然那白衣女子不似红裙舞女们迈着舞步,身姿之优雅曼妙竟然更加殊丽,如同鹤立鸡群,不由双目一亮,欣欣然便道:“国公爷请看,这一位乃我湖州花魁习丝姑娘,歌喉最是美妙。”
“哦?”
夏浔闪目望去,红裙舞女已然退下,红毯上娉娉婷婷,只立着那一位身着素雅白袍的姑娘,素颜不敷脂粉,周身不着彩帛,颀长的身材,清丽绝俗之处,犹如春天的一抹新绿。
常英林眉开眼笑地道:“习丝姑娘,且慢清歌,来来来,上前来,这一位就是辅国公爷,辅国公不辞辛劳,风尘仆仆,代天子赈万民,习丝姑娘代我湖州百姓,敬国公爷一杯酒才是!”
那位习丝姑娘听了,一双眸子往夏浔身上一定,那双眼睛清明如水,整个人清雅得如同昆仑山顶一抹新雪,光艳清华之极。这是一个欢场女子,却不带一丝风尘气,淡雅恬静,清丽逼人。
她定睛看了夏浔一眼,便迈步向夏浔走来,走到席前,常英林已笑吟吟地将一杯酒递了过去,习丝姑娘接杯在手,慢慢站直身子,一双明眸瞪着夏浔,突然道:“你们喝的是百姓的血,吃的是百姓的肉,那投河自尽的无数冤魂,正在你们的酒杯里哭泣,国公爷,这酒,你喝着香吗?”
她把手腕一抖,那一杯酒便“唰”地一下,泼到了夏浔的脸上!
第674章 不平则鸣
一个青楼妓女,就如水中的浮萍,官绅名士们捧你时,可以把你捧成蟾宫之桂,高不可攀,若想整治你时,地位还不及一个升斗小民,不过就一贱民而已。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竟敢以酒泼向这么多的官员也得窥其颜色、仰其鼻息的国公爷,一时间满堂皆惊!
夏浔的反应很快,习丝姑娘的手腕一动,他就察觉有异了,但他非常镇定地坐在那儿,一动也没动,他只是很迅速地闭上了眼睛,于是……一滴酒也没溅到眼睛里。
酒液泼在夏浔脸上,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淌了下来,整个宴客厅里,所有人全呆住了,官员士绅们自然不消说了,就连那些端酒侍菜的奴婢下人们都呆住了,两厢里的乐师们抻长了脖子拼命地往外看,其中有个拉琴的老者方才只顾低头,沉醉在自己的乐曲声中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急得他跟什么似的,一个劲地扯着旁边那人小声问:“伙计,咋了,伙计,到底咋了?”
常知府的脸当时就青了,他挺着一张青渗渗的脸,强忍了忍才没有跳起来,只是“啪”地一拍桌子,狞笑道:“习丝姑娘,你敢胡言乱语诋毁朝廷命官!又酒泼国公,以下犯上,不知王法么?”
习丝姑娘鄙夷地瞟了他一眼,高傲地昂起了头,哂然道:“知府大人如此气极败坏,那吃人的人,莫非就是你么?”
常英林狼狈不堪,又气又急地吼道:“大胆刁民,妖言惑众,诽谤朝廷命官!来人呐,把她给我拖出去!拖出去,把她……”
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的夏浔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温文尔雅地擦了擦脸颊,就好像刚刚净过面洗过脸似的,他擦完了脸,这边常知府也刚下完了令,夏浔慢条斯理地道:“府台大人何必着急呢,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不叫她一吐衷肠,倒像是湖州府真的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传扬出去,殊为不美!”
一旁俞御使一直在紧盯着夏浔的反应,一听他这样的语气,立即洞烛于心。要做官,要做个成功的官,没有这点眼力哪成,不说他们个个都是人精吧,揣摩上意这方面,也是都擅长的。俞御使立即咳嗽一声,正气凛然地道:“本官都察院御使俞士吉,奉旨巡视灾区,专查不平之事,习丝姑娘,你有冤屈,可向本官申明,但是本官丑话说在头里,以民告官,若举告不实,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告官?我没有告官!”
习丝姑娘的一句话,使得满堂又是一愣,你不告官,却说这么一番话,还酒泼国公,发了失心疯么?
习丝仰起脸儿来,那脸蛋肤色如玉,嫩如蛋清,被灯光一照,映得如同透明,煞是惹人喜爱,可她的眸光里却隐隐地泛着泪光:“小女子既不是苦主,也不曾蒙冤,湖州大水,无数人破家,可习丝照样锦衣玉食、出入豪门,笙歌燕舞,梦死醉生,有何冤屈可言啊?”
她忽低下头来,冷锐的目光在夏浔等朝廷大员们脸上一扫,咬着牙道:“习丝只因那所见所闻,胸中有不平之气,不鸣难安!”
夏浔仿佛方才泼的是别人一般,泰然自若地笑道:“好!不平则鸣,相信对俞御使来说,这是比轻歌曼舞更加中听的。”
习丝姑娘见惯了贪官污吏的嘴脸,心性自然有些偏激,再加上先前常知府所散播的他与辅国公府有交情的传言,先入为主之下,已然认准了夏浔是个贪官,这时听他口口声声不忘拉住俞御使,把问责之事都推给他,更认为他是预留退路,方便包庇常知府,心中更是恨极。
她冷冷地瞟了夏浔一眼,说道:“习丝祖上,世代务农,原也是良善人家。十一年前,这里也发过一场大水,因那一场大水,我的家……没了!那一年我才七岁,我是被我爹噙着泪卖进青楼的,可我不恨他,他也是没法子……”
习丝姑娘说到这儿,两行清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哽咽着道:“那狗官为了政绩考评不致影响自己的前程,先是对灾情匿而不报,继而横征暴敛,务求照常完成当年的秋赋征收,天灾不曾害死那么多人,可这人为的祸呀……我的父母家人熬过了洪水大劫,却没能熬过人祸这一劫,终于还是……”
习丝姑娘突然转向常英林,戟指喝道:“我恨这天,更恨那样的昏官,可你常英林这大贪官,比那昏官的心还要黑!他为了政绩,媚上欺下,好歹这浸透了百姓血泪的钱,不是揣进他个人的腰包!你呢?你不但贪墨公粮,连城中士绅捐赠给灾民的粮食你都贪!
你封了城门,坐视百姓求告无门,离乡背井;你坐视无数孤寡走投无路投河自尽;你与那些丧尽天良的奸商们勾结起来,利用这一场天灾,强迫多少童子贱卖自身,做了你的家奴!强迫多少好人家的女儿,含羞忍垢做了你的玩物!你们这些吃人的官老爷!”
厅中鸦雀无声,夏浔沉着脸道:“常知府,这位姑娘所言可属实啊?”
常英林慌忙起身道:“她胡说!国公爷,您可别听她胡言乱语。这……这一定是有人买通了这个贱婢,利用这个机会,在国公面前诬告下官,下官治理地方,不畏强权,着实是得罪过一些人的,这定是那些人的奸计,国公爷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在场的士绅官吏……”
厅中大部分官绅只是来陪吃饭的,眼下辅国公态度不明,谁敢乱说话,只有楚梦等一伙与常英林有所勾结的官绅连连点头,大声符合道:“是啊是啊!府台大人爱民如子,赈灾抚民、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不辞辛苦,这样的青天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那羽丝姑娘放声大笑,笑中带泪地道:“爱民如子?好一个爱民如子!他常英林哪怕是把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当成牲口,只要他吃饱了我们的血肉,心满意足地剔着金牙的时候,能想着给我们这些牲口搭一个棚子、喂一点草料,我们都要给他烧高香了!”
不平之声隐泛金铁之鸣,夏浔的神色为之严肃起来,沉声道:“习丝姑娘当众控诉湖州知府贪赃枉法,贪墨公粮,面对湖州水患,身为一方父母,拒不开城,亦不接济,迫使无数难民或逃难他方、或投河自尽,这其中任何一条若是属实,那都是杀头的罪过!”
常英林脸色一白,慌忙道:“国公爷……”
夏浔转而又道:“可是本国公一路而来,只见赈灾井然有序,城外灾民有宿处、有衣穿、有饭吃,这是本官亲眼所见,与习丝姑娘所言可是大不相同!”
常英林转惊为喜,连忙附和道:“国公英明!国公英明!这定是奸人授计,谗言诽谤!”
习丝姑娘原本就没指望这些官儿们不会官官相护,对夏浔这番话毫不意外。只是,湖州城外那些难民的凄惨历历在目,再想到自己的伤心往事,她如何肯强颜欢笑,取媚于这些狗官?虽然她只是一个青楼女子,色相娱人,布施肉体,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可她亦有自己的尊严和坚持!
她不肯来,院子里的妈妈、管事们却不答应,别看这些院子里的红姑娘在外人面前排场很大,钱花不到位你就见不着她,见了面花个十贯八贯,只陪你吃杯茶、尝块点心,说几句话儿也是寻常事,真的大把银子砸下去,还得看人家姑娘高不高兴,不然,想要做个入幕之宾,人家还不答应。
可这种架子和排场,本来就是院子里的老鸨自幼教给她们的本事,钓着你的胃口,再能让你掏更多的银子,有些男人扮冤大头,花钱如流水,人家姑娘就是不肯陪你,这才有身价,叫那能够量珠度夜的男人自觉高人一等,下次还来捧场。
可是一旦涉及到青楼安危的重大问题,就根本轮不到你来表示意见了,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叫你扮猪扮狗,你也得去,胆敢不听,院子里有的是办法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彻底摧毁你做人尊严的法子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习丝姑娘不敢不来,可她又不愿违心地取悦于这些食民脂民膏,视民草芥不如的狗官,今日说出这番话来,她就是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就算这些官儿们不当场打杀了她,她也不愿活着回去青楼,老鸨子不会饶过她,这一回去,指不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