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6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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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朱棣不禁释然,微笑道:“文轩,朕的意思,是叫你去坐镇,叫你去,那就是用人不疑,你无须有什么顾虑。”
他转过身,负起双手,缓缓而行道:“朕叫你去,其实有朕的打算。士弘行前,朕曾诫谕他:‘毋养乱,毋玩寇,毋毁庐墓,毋害稼穑,毋盗取货财,毋掠人妻女,毋杀戮降附,有一于此,虽有功不宥,尔其慎之……罪人既得,即择陈氏子孙之贤者立之,使扶治一方,然后还师。’其实于战事之外,这些事你会比士弘处理的更好。不过,当时你经略辽东正在紧要关头,脱不得身。实际上……”
朱棣说到这儿,忽又沉吟起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夏浔不觉有些奇怪:“皇上吞吞吐吐的,他还有什么不好吩咐的事情么?”
朱棣迟疑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身再度看向夏浔,目光有些灼热起来:“文轩,安南,自秦朝时候起,便是中国故地,唐朝时候,还隶属于安南都护府管辖着,朱温灭唐,中原大乱,安南趁机自立,宋朝无力收复安南,遂任其自立,到元朝时候,战无不胜的蒙古大军却在安南连遭败绩,也不得不止步于彼!”
夏浔心中一震,脱口道:“皇上的意思是?”
朱棣沉声道:“朕已得到准确消息,安南陈氏,已经灭绝!朕出兵安南,讨伐黎氏,兴灭继绝,以尽宗主之责不假。可是陈氏已绝,这安南四十八府州、一百八十县,三百余万户,介时,由谁来统治呢?唐之亡,交阯沦于蛮夷,迄今四百余年,至是复入版图有望!文轩,这开疆裂土之功,你不想要吗?”
第729章 一担挑,有分歧
看着夏浔的表情,朱棣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怎么?你不认同?”
夏浔道:“皇上,臣以为,安南,吞不得!”
朱棣眉头微微一锁,随即又倏地一挑,沉声问道:“说出理由!”
夏浔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说道:“我大明问难于安南,原本是应安南陈氏之请,而今陈氏已然绝嗣。黎氏冒犯天朝,固然应当出兵惩罚,我们也是以这个大义而出兵的,成国公、英国公兵发安南后,先用了攻心计,列举黎氏罪状,散播于安南民众之间,因此大获人心。如果我们出乎反尔,剿灭黎氏之后,就势吞并安南,安南官民会怎么想?今日我们的助力,来日将成为我们的强敌!”
朱棣展颜道:“呵呵,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这个么,倒不成问题,剿灭黎氏之后,朕自然不可立即在安南复郡县,设流官,朕会运作一番,应安南军民所请,顺理成章地设置郡县,叫安南重归中土!”
夏浔道:“如何应安南军民所请?”
朱棣哂然道:“安南军民若是铁板一块,众志成城之下,黎氏如何可能取陈氏而代之?黎氏可以找得到人拥戴他,难道朕就不能在安南官吏耆老中寻一个人代言,以陈氏绝嗣为由,主动邀我大明在安南恢复郡县,直辖设官么?”
夏浔道:“皇上,这只是手段!只是一个名,而非人心!安南军民百姓岂会因此归服?”
夏浔又道:“若依臣看来,安南国陈氏也罢、黎氏也罢,不管是谁称王,对我大明恭驯顺服,都不过是畏于我大明之强盛,绝非诚挚效忠。黎氏取陈氏而代之,只要仍能恭驯于我大明,足矣,纵然我们费尽气力,扶保陈氏称王,对我大明何尝不是一样的我强则温驯、我弱则不恭?利益!国之利益!一切都取决于国之利益,对安南是这样,对我大明也是这样!”
朱棣道:“开疆拓土,难道不是国之利益?”
夏浔道:“是!但是,凡事有度,过犹不及。成吉思汗江山十万里,顷刻间烟消云散,难道不是前车之鉴?我大明要开疆拓土,一要看地势,其地险要,一旦落入他人之手,于我大明终是心腹疾患,必夺!二是看其财富,鱼米之乡,得其可济万民,当夺!三是看其可控与否,打得下来,且能治理下去,可夺!四是看其与我朝廷、于我百姓有益或无益,弊大于利,入不如出者,不该夺!
皇上,安南,从来都不可能成为我大明腹心之患,北地野蛮,才是我中原自古不变的强敌,鞑靼虽受挫折,但元气未失,一旦瓦剌与鞑靼的争斗有所缓和,鞑靼必然再度南侵,我们的大敌,还在北边活的好好的,这时在安南丢下数十万大军,每日耗费粮米无数,对国力的耗损实在是太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这存亡之道,仅仅体现在“败”上面么?不然,惨胜,也是不可承受之重。这个惨,或者是兵士伤亡之重,也可以是国家耗损之重。臣说句不恭的话,它不是买卖,却也有共通之理,如果战争的付出,远远超越战争的所得,我们为何而打?
再者,现在朝廷很多大事,疏通运河、巩固辽东、宝船出海……一系列大事,样样都要耗费大量钱财,如果一下子做的事太多了,百姓会元气大伤的,汉武帝只是打一个匈奴,就因为不知节制,一战再战,最后耗尽文景两朝攒下的全部国力,弄得十室九空,无数人家破亡,国家元气大伤,临老方下一道罪己诏,可那冻饿而死的无数百姓,能为此复活么?
皇上知道安南自秦始皇时便属于我中国,那么也该知道,此前,它非我所有,秦始皇设象郡,治理安南,仅仅十一年后,安南便再度独立;又过一百零二年,汉武帝灭之,此后,安南一带百姓屡有反抗,三百年后,再度独立,此后大部分时间么……呵呵,中原帝国不承认它独立不假,可是又有几个能真的把它当成中原的郡县一般治理着呢?它事实上是什么样子?
唐之都护府,皇上应该很清楚,都护的职责是“抚慰诸藩,辑宁外寇”,对周边民族之“抚慰、征讨、叙功、罚过事宜”,真正管理本族本部事务的,依旧是其地方首领,这都护府与郡县是大不相同的。蒙古人吞并了中原万里江山,亦在安南三次大败,止步于此。
如果蒙古人继续南侵,是不是安南区区弹丸之地可以抵挡的?自然不能,那么蒙古人为什么到此而止?因为得不偿失!太祖高皇帝曾说:‘四方诸夷及南蛮小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供给,得其民不足使令。若其不自忖量,来扰我边,彼为不祥。彼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伐之,亦不祥也。’臣觉得这是至理名言。”
夏浔这番话,已经思量了许久,安南以前的情况、现在的情况,他也尽最大可能进行了解过了。结合现在的情况,和他能够记起的本来的历史发展,他知道出兵安南,随后头脑一热,改变初衷进行占领的这几十年,对大明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自打这个地方到了手,就反叛不断,游击战此起彼伏,把大明彻底拖在了这个深渊里,直到明宣宗决定撤兵罢战,这期间一共三十多年,大明在安南将吏死伤无数,而从那里不要说征税了,光是调运粮食过去,保证当地人民生活一项,数量就超过了当时南北两京需要的总和,极大地消耗了明朝的实力。
否则的话,明朝中期以后,国家未必衰弱的那么快,说不定就能顺利熬过明朝末年的小冰河时期,从而完成国家转变的关键阶段,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朱棣的脸色十分难看,夏浔已经看出来了,但他还是要把自己的心理话说出来,皇上如果只是想要一份成就、一个恩威抚远的名声,那就打败黎氏势力,在安南扶持一个傀儡起来,叫当地人去治理当地人,由朝廷来给他“撑腰”,通过对他的控制,控制那里的百姓就足够了。
如果想要获得政治利益之外的经济利益,那就搞殖民地好了,不过是把现在的宗主、藩属国关系强化一下,搞一个增强版出来,何必让无数的将士流着血,将内地百姓辛苦种出来的粮食运过去养着一群只享受不付出的人,等把人家养肥了,自己养瘦了的时候,看着他们再次独立?
朱棣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声音有些生硬,但还是勉强说道:“鞑靼连番失利,辽东日渐兴旺,已经迫使鞑靼向我大明屈服,鞑靼可汗本雅失里已经向朝廷求和,朕已派郭骥去宣抚鞑靼了。而瓦剌那边,朕也派使臣,封了几个势力强大的部落酋长为王,挑起他们内斗,至少在一时半晌之间,不会有余力南侵,这是天赐良机,怎可轻易放过!”
夏浔深深拱揖道:“皇上,臣始终以为,对安南,最好的办法是,对一傀儡,间接控制!”
朱棣的脸色沉下来,冷笑道:“若依你所言,古往今来,这皇朝天下的疆土,就永远不能扩张了!”
夏浔忙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说,应该衡量其得失,看看值还是不值!”
朱棣道:“将交趾复纳版图,不值么?”
夏浔道:“值,又不值。近千年前,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将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连接起来,以洛阳为中心,北达涿郡,南至余杭,大大促进了南北经济、文化的交流,此后历朝历代,俱享其功,值!但是隋炀帝不知体恤民力,如此浩大工程,切于在自己手中竞功,以致亡国,对他来说,不值!”
夏浔横了心,直言不讳地道:“隋炀帝在位十四年,在短短的十四年中,他创造了别人难以创造的丰功伟绩。武功上,他灭了陈国,文治上,他开创了科举。他修建东都洛阳,迁都洛阳、修通运河、西巡张掖畅通丝绸之路、开发西域、北上击败突厥。
他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着声绩。年仅二十岁就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大业,结束了数百年来中原的战乱时代,唐朝人说:‘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拿杨广是和大禹来比的,事过几百年到了宋朝时候发大水,这条千里隋堤还救了成千上万家人的性命,功绩大不大?
秦始皇做过的事,他多半也做了,但是他没有焚书坑儒;隋炀帝做过的事,唐太宗多半也做了,但是唐太宗贞观时代远不及隋炀帝大业前期富庶,然而,秦始皇、唐太宗都有‘千古一帝’的美誉,隋炀帝却落了个万世唾骂的恶名,为何?
只因他不知节制,不知休养民力,不知权衡取舍!对百姓们来说,什么开疆扩土,什么庞大帝国,什么万国来朝,什么无比宏伟的建筑,只能哄得蛮夷赞叹、文人吹捧,终究不过一抹浮运,黎民百姓们是否有活路,才是一个国家的立国之本!
我大明,现在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北方现在也谈不上稳如泰山,现在应该是一面巩固东北,一面壮大自身!以我大明如今的疆域领土,只要国家强大,诸蛮夷之地虽非我之所有,亦可为我所用,否则纵然为我所有,亦必失之,而这过程中民脂民膏的白白付出,尤其难以计量。今日陛下不取,如果有一天时机成熟,陛下的子孙难道不可以取之吗?”
朱棣终于忍不住了,愤然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朕意已决,卿勿须多言!”说着,把大袖一拂,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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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国公……唉!”
“唉!国公爷……”
解缙和杨士奇两个人在夏浔书房里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你唉一声,我叹一声,都为夏浔这个放弃成为大明第一权臣的绝好机会而沮丧。
夏浔却浑然不以为然,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说道:“二位不要转了,转得我的眼都花了。请你们回复太子,把我的意思告诉他,我自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