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8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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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真在石凳上坐了,急匆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夏浔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登时就变了。
夏浔是当年洪武朝南北榜案的直接参与者,深知此事是如何的严重。在统治者眼中,这可是比杀人放火、贪赃枉法更严重的事件。科考取士,往堂皇里说,是为朝廷选拔人才,往暗地里说,是笼络全天下的士子文人。
而这些士子文人,能读得起书的,大多是家境不错的,一般都属于地主阶层,地主阶层乃是整个社会制度的基石,它若动摇了,江山都能易主,这是安天下定社稷聚拢人心的基本国策,因此一旦触及这根敏感神经的事情,已无所谓对与错、是与非,只有取与舍!
解缙能重过江山社稷么?
这时再去责怪解缙急功近利,不听他劝已经没用了,只能想办法救他。夏浔凝神思索一阵,对黄真道:“你先回去,发动你的人尽力挽回,切勿让朝堂上形成一边倒的风向,要是听不到一点支持解缙的声音,恐怕他就死定了!”
黄真历经三朝,见多识广,自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否则他也不会这般仓惶来找夏浔了,闻言立即点了点头。夏浔又道:“杨士奇常在宫中行走的,有他在,太子那边现在应已收到了消息,你就不必再通知太子了,此时此刻,我也不宜与太子碰面。你先回去做事,我想想有什么办法。”
黄真答应一声,连口水都没喝,急匆匆又走开了。
夏浔返回家眷们所在的小亭。
几房妻妾正在亭中谈笑着打趣梓祺和让娜,两人这几日厌食厌油腻,食欲大减,也不知是因为天气渐渐燥热的缘故还是又有了身孕。她们自然是希望自己有孕的,唯因如此,反而情怯,不肯即时找郎中来号脉,总想再等几日,若真的有孕,那时的脉象也更准确些,免得误诊,空欢喜一场。家里添丁进口,那是大好事,其他几人艳羡之余,少不得要拿她们打趣取笑,只有苏颖是拿定了主意不肯再生的,倒不致因此眼热。
茗儿眼尖,瞧见夏浔进来时神色有异,便即站起,问道:“相公,出什么事了?”
夏浔叹了口气,把解缙的事说了一遍,埋怨地道:“这个大绅呐,性情狷狂,不知收敛,若他只是个乡野名士,目中无人倒也无妨,可身为一朝首辅,贪功近利、又生了一张到处损人的臭嘴,一旦出事,只见墙倒众人推,哪有雪中送炭人。说不得,我得去捞他一把,否则这一遭只怕他死罪难逃了!”
茗儿自然知道夏浔这一说绝非危言耸听。自科考之制建立以来,涉及科考的案子处罚就极其严厉。唐朝时候,门阀的力量尚未完全消除,那时节一科取士不过十几人,你若细看唐朝状元,几无一人来自民间。其实何止状元,唐朝的进士几乎全是在考试以前就已内定了名单和名次的,根本不存在公平取士一说。
饶是唐朝科举如此黑暗,这尽人皆知的内幕也只能放在台底下去讲,万万不能叫人拿着把柄告发出来,一旦闹成丑闻,考官也有掉脑袋的风险。到了元宋,更加严厉,再到后来清朝时,不只考官循私要杀头,考生找枪手,那是连考生带枪手也一并杀头的。
清朝的柏葰,旗人,内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只因听人说情,把一个本应落榜的举子取中,排在榜尾,事发后即同相关的考官、考生本人及关系人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挂上了高竿。
我们看鲁迅回忆文章说小时候家庭遭受变故,以致没落下来,就是因为鲁迅身为内阁中书的祖父在浙江乡试时想为儿子疏通关节,让儿子顺利考个举人,结果事败,先判“斩监候,秋后处决”,又判“牢固监禁”,经多方疏通,蹲了八年大狱后才得以释放。那还是到了满清末年,要不然少不得又是父子两条人命。
严酷的惩罚措施是为了保护其他忍受了十年寒窗之苦的儒生以及天下儒学的尊严,同时也是为了维护朝廷的利益,统治者眼中,只有拥有真才实学,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班弄虚作假的人岂非皇朝掘墓人?碰到这种事,是绝不马虎的。
茗儿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而且比夏浔知道的更清楚。如果夏浔是正儿八经的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出身,那么他根本就不会想直接入朝为保解缙而努力。可他毕竟不属于这个时代,更非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出身,对科举事一向不曾关注,不大清楚其中利害,所以才有这般想法。
茗儿比他知道的清楚,深知此刻解缙已是众矢之的,不管这是不是有心人想打击太子系的一种手段,可他们确实成功了,他们成功地挑起了全天下的注意,挑起了整个士林阶层的愤慨,而士林阶层的背后是整个官宦体系和地主阶级,谁在这时候硬要插手进去,逆潮流而动,都难免要落个粉身碎骨。
因此茗儿断然道:“相公,万万不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缙致有今日,并非因此一事,哪那么容易便能替他脱罪?再者,你是勋卿而非朝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以什么借口去管呢?当朝首辅的上下去留,你一个散佚的国公强加干预,皇上心中会作何想法?”
“这……”
夏浔恍然大悟,可是叫他坐视解缙落难而连搭救的尝试都不去做,他又如何甘心?茗儿道:“相公,你若想救他,也不能这般冒失出头。他的生死,取决于皇上,你与皇上相交甚深,素知皇上为人,若想救他,也只能从皇上的心意来想办法才成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浔“啊”地一声,一拍额头道:“是了,正该如此!茗儿,你速去太子府一趟,就说向太子妃借一个太医回来为西琳和小荻诊脉。藉机告诉太子,叫他对解缙一事不闻、不问,万勿插手。若太子不在,就请太子妃从速转告!”
茗儿不明夏浔用意,却知夏浔一定是有了主意,连忙答应一声,叫巧云陪她回房换了衣衫,急急取车出府而去。夏浔吩咐了茗儿,又急急赶到前厅,唤来一个心腹家奴,这人原是一位官宦子弟,幼读诗书,机敏伶俐。后因父亲犯事被贬为官奴,辅国公府建好时,转为了辅国公府的家奴。
夏浔把他唤到跟着,低声嘱咐道:“你去,速速找到都察院黄真大人,告诉他,取消一切救助解缙的尝试,快去!”那家仆答应一声,急急出去,牵了马出府,打马如飞直奔都察院而去。
夏浔打发了那家奴离开,长长吁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这个陈瑛,虽不及纪纲嚣张跋扈,却远比纪纲更加阴险可怕呀。咬人的狗,果然是不叫的,看来,得先解决了他才好!”
第890章 科考风云
华盖殿里,朱棣端坐上首,礼部尚书吕震、翰林学士冷傲语、都察院左都御吏陈瑛、国子监的陈安之各率本衙才学出众的僚属济济一堂,御案上置放着十篇文章,正是本科取中的前十名的举子的文章。
吕尚书、冷学士、陈部院以及僚属都蒙恩赐了座位,大殿上静悄悄的,甚至连人举手投足间衣袖摩擦声、展开试卷时纸张的奚索声都听得见。
沐丝和几个小太监逐一把试卷送到各位大人手上,第一个就是礼部尚书吕震,吕震仔仔细细看罢,瞑目品味一番,便将试卷转到翰林学士冷傲语的手上,再接过第二本试卷继续审阅。朱棣今儿连早朝都停了,从一大早就召集了这些人开始看卷。
科考共分三场,每场三天,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测试考生对儒家经典的熟悉及认识程度。第二场试论一道,考察生员判别是非,撰写各种公文行政的能力。第三场试经、史、策五道,考察生员们在古今政事方面的见识。
会试是国家的选才大典,其重要性便是提到国家兴亡的程度也不为过。但是在实际阅卷中,因为举子众多,试卷山堆海集,批卷时间紧,任务重,还得字斟句酌,断不容马虎,神也不能保质保量地完成全部评卷工作,因此例届考官们便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阅卷只重头场七篇八股文。
为什么只重八股呢?因为这是一种格式极为严格的文体,对于考官来说,比较容易把握其对错优劣,大大提高阅卷速度,便于评判试卷的合适与否,使所有试卷都能如期批阅,将考官的主观因素降到最低,从而保证官吏选拔考试的严肃性与公正性。
所以,虽然其刻板程式、束缚僵化为人诟病,也确实是使考生只能亦步亦趋,不敢逾闲半步。但正因为其对起、承、转、合,都有着严格的规定,甚至在字数和句数上也有严格的规定,可以将考官的主观因素降到最低,从而最大限度的保证考生的权益,使真正优秀者获取功名。
才学出众者,少有连这科考最重要的八股文章都做不好的,你要硬说他其他方面的学问如何如何出色,实也有限。在官本位的时代,如果考官的评卷标准自由度过大,那就大有作弊的余地,因此八股算是那个时代比较标准化的考试,算是当时最客观,最公正的取才之道。
可是,它标准化的程度终究还是有限,如果不是彼此相差实在太过悬殊的文章,谁好谁坏,考官不同,欣赏角度不同,自然就能得出不同的结论,吕震正好从这方面做手脚。
等到所有人看完了试卷,需要他们做出评语的时候,吕震、冷傲语、陈瑛几位大人分别同其僚属窃窃私语一番,交流意见,然后又互相谦让一番,最后由吕震先做评论。
吕震毕恭毕敬地道:“皇上,臣仔细看过了试卷,解大学士所选的一甲头名、一甲二名的卷子,从‘理、法、辞、气’四方面来看,确实算是佳作。三篇文章,对经书的掌握和程朱注释的理解,对文章结构和学生的文字能力以及文心的诠释都非常到位,不过……”
朱棣双目一张,问道:“不过什么?”
吕震道:“不过,臣观第七名尤庭光的文章,清真雅正,情感充沛,文笔生动,对仗工稳。破题、承题,转折自然,其意理阐述尤其出色,虽不及解大学士取中之第一、二、三名考生的文章词藻华丽,然其得经传旨,文理俱足,令臣十分的赞赏。若是臣为主考,当取此人为第一。另,第九名举子常辉,其文……”
吕震说的婉转,但是最后却把解缙所取的第一二名全给否了,排了尤庭光为状元、常辉为榜眼,只有第三名探花未动。朱棣眉锋一皱,沉声道:“也就是说,解缙取士,并不公允了?”
吕震何等油滑老到的一个人,哪肯直接出头与解缙打擂台,忙道:“这个,臣不敢断定。考官喜恶不同,阅卷有所偏重,也是正常的。”
朱棣哼了一声,目光又转向翰林学士冷傲语,这位冷大学士曾被解缙吟诗作对时当众羞辱过的,他一个清贵的散官,与解缙很少打交道,却不怕解缙权势,当下滔滔不绝,把解缙选中的文章批了个体无完肤。他也不说谁的文章好,只说解缙选的文章不好,那文章只要想找毛病,怎么也找得出来的,冷大学士抖擞精神,把解缙选的文章驳的一无是处。
朱棣脸色便有些发黑,再问陈瑛意见,陈瑛却不直接攻讦解缙,反而替解缙说起了好话,什么阅卷评卷都是同考官,主考官只是最后对筛选上来的文章再把把关,决定一个名次啦;什么时间紧迫,阅卷量大,难免有所疏忽了;最后只是略带遗憾地指出了两个小错误,比如解缙选中的状元卷子字写的不够娟秀、榜眼的卷子上有一处小小的墨迹云云,听得朱棣心里更加犯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