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燕
【由文,】
★ 上 部 ★
第一章
1
十七岁的柏家大小姐绝没想到,她跑向泰安城的那个岔道上,这一岔就岔了一辈子。
本是急景凋年,1938年日军打进泰安这座北方县城,街面上愈加混乱,到处是起火的房子,恐惧在小城弥漫。城东中药铺子前,“柏氏名医坐堂”几个字东倒西歪,老管家正往马车上装载东西准备上路,一边装一边冲背着小包袱裹跑往教会学校的姑娘喊叫:“香茗,香茗姑娘,这是上哪儿去啦?哎呀哎呀,你妈着急,越乱越添乱……”而此刻的育英学校里静得出奇,很多桌椅胡乱堆放在空地上,浑浊烟尘中,进出的学生、家长都是慌慌张张。
香茗被这出奇的安静愈加激发了不安和好奇。
激越的胡琴声打破静谧,从育英学校小礼堂传出。礼堂门口有一男生正警惕望风,透过学监办公室的破玻璃,可见学监正对一个表情冷漠的日本人点头哈腰说着什么。他回头小声说:“没事,玉岷老师,快!”玉岷长衫打扮,比学生大不了几岁。他放下手里的鼓槌说,有动静发信号。礼堂的窗口,17岁的苑菁手里拿着竹板,对正在拉琴的苑志豪说:“哥,没事!”志豪对妹妹点了点头,同时他看玉岷老师对他们示意,于是继续拉琴作为掩护。他身旁是旧戏装行头,看去好似正在排戏的场面。玉岷老师招招手说:“快!打开。”于是几人先后放下手里作掩护的乐器,志豪和邹大伦、苏一亭先将蒙在地上的破幕布拉开,露出板子,再用榔头撬开钉子,搬开舞台上的几块木板,木板发出嘎嘎响声,在场人脸上都是紧张的汗水,望风的吴品三不时提醒:“快!学监还在那里,跟日本人说话呢,快!”
柏香茗冲进育英学校找人,大声喊叫:“苑菁,苑志豪……”打更老汉拦住不让进。香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我找人,大爷,你看见我同学苑志豪没?”师傅迟疑一下,说好像见过,又长叹一声说:“完啦,完啦,这儿我待了40年了,全完啦!日本人要征用咱学校啦,明天!改换门庭了,说是当宪兵队。”随即撵她走。突然,砰砰几声枪响,钟楼上教堂“博爱、自由”的标识訇然落地。“砰”又一声爆炸,教会多年的老十字架从楼上落地,碎成几块。这时香茗更急,径直就跑,等老师傅回过神来,她早已没了人影。
礼堂里玉岷带领学生抓紧撬开舞台木板,等拿开稻草后,大家一看,木板下藏着的竟是七八个大袋子。大伦略看了一下,说一个没少。苑菁好奇地问哥:“上次我们半夜拉来的,这到底是啥呀?”志豪扭过头对妹妹呵斥:“告诉过你,不许多嘴!你再多嘴,马上给我回家去!”苑菁立刻悄然。众人严肃地对视,玉岷对大家说:“这是绝密的,危急关头,我再强调一句,谁要暴露这个秘密,就地处决!大家要经受考验。同学们,这是性命攸关的秘密!这里,是北海银行委托我们地下组织存放的银元!”大家吃惊道:“北海银行?银元?”玉岷表情严峻:“这些,都是咱根据地好不容易募集来的,都是咱老百姓全力支持抗战,从嘴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钱!有的同志为此还牺牲了生命!”志豪号召所有的人举起了拳头,起誓,用生命保守秘密。
起誓之后,志豪瞪大眼睛对玉岷说:“老师放心,天黑之前我们拼死把它运出去!”当大家刚刚把七八个大钱袋搬出一半,院子里传来香茗的喊声:“苑菁,你在哪儿?”放哨的吴品三回头轻呼:“不好,来人了!志豪,是柏香茗。”志豪奇怪地问道:“她不是要出国留学吗?怎么没走?”苑菁推托说不知道。玉岷催她赶快先应付一下。苑菁疑惑地看志豪:“哥,她找我的,还是奔你来的?”大伦也迅速地看了志豪一眼。志豪命令道:“少废话,你去把她打发了,快去!”
苑菁慌张地跑出礼堂。香茗一见便一把攥住她说:“你让我找得要疯了!”苑菁含糊说:“我取东西,取你送我的宝剑,你呢?你不是要去上海吗?”香茗边擦汗边道:“我特地跑来的,临走,我一定要见你们一面,我真舍不得你,舍不得学校和老师。”苑菁故意拉香茗往学校外面走。
香茗一把甩开她的手:“苑菁,我问你,自从我说出国,是不是你们都看不起我?”苑菁不解地问:“谁看不起你?”香茗红着脸问:“那你哥为啥不理我?我真咽不下这口气!我就想和他说句话,你告诉我,他在哪儿?”苑菁眼神闪烁地支吾道:“不,不,他不在这儿。”香茗更加心急火燎:“你骗人!你眼神都躲我,你告诉我他在哪儿?”说完便往里硬闯。
苑菁挡她不及,此刻礼堂里的人也来不及仔细藏麻袋,香茗嚷嚷道:“志豪!苑志豪你给我出来!”当看见礼堂里其他人时,香茗有点吃惊,“玉岷先生?大伦?你们都在这儿?好啊,苑菁,你干吗骗我?”苑菁更加慌得没词。香茗不依不饶:“你们躲在这里干吗?”苑菁道:“我,我们是在排戏!”
香茗看看志豪手里的胡琴说:“排戏?排戏躲躲藏藏?学校都被征用改宪兵队了,还有心排戏?”她突然看见他们脚下半拉没盖上的麻袋里的白花花的银元,她怔怔地定在那里。志豪用身体挡住她视线:“既然你这个大小姐赶着要逃走,还在乎不在乎学校被日本人征用?”香茗愤然道:“我逃走?根本就不是!我是家里逼的!”志豪傲然地冷笑道:“逼你,走啊!那你快走吧!既然要走,离开咱受苦受难的中国,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香茗含泪道:“我没办法,是家族安排的,我娘下跪求我,我爹在上海等我,我知道在你眼里我香茗就是个胆小鬼。我是特地来,一是为了还你书,二是来捐献的。”说完香茗激动地掏出怀里一把钱,“前天我看见你在街上搞抗日募捐,你不理我,可我一定要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苑志豪尖刻地道:“谢谢,你的钱还是都带着出国花吧。”香茗一下子委屈得要哭:“志豪,我的脑子里都是你的影子,笔记里都是你的文章,我敬佩你,志豪,你有理想,你不肯苟且活着,只有你给我红色禁书看,书我带来了,还给你——”说着,从身后包裹里掏出一本《共产党宣言》。她又哽咽道,“一直以来,我很苦闷,只有你和我谈心,和你谈话,好像黑暗的海里一下点亮了灯塔,心里一下亮堂了。”
大伦拉拉志豪的袖口:“志豪,你干吗呀,人家是诚心诚意的。”这时玉岷开口了:“香茗,你还是一个热血青年!很好,我们欢迎。香茗,你既然来了,我实话告诉你,他们要做斗士!学校,明天就成了日本人的兵营!香茗,国难当头,苍生在流血,同胞在流血,还留什么学?若不抗日,留学回来还不是当亡国奴?”“可老师你说过,学生以学为本,要科技救国,教育救国啊!”香茗看着玉岷道。玉岷说:“对,可眼下抗日救国第一!”志豪也激情澎湃发议论:“对!太平盛世,学子论道是当然的!可生逢乱世,读书是由不得我们了。鬼子来了,日本人要吞并华北乃至中国,野心昭然若揭,我们只能揭竿而起,投笔从戎,救亡第一!”香茗听了志豪这番话,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时望风的吴品三报警:“先生,学监带日本人朝咱这边来啦!”玉岷镇静地指挥大家隐藏好麻袋,于是众人又快速将木板复原,盖上幕布。志豪只得拉香茗坐下,香茗随手赶快拿起一根竹箫。
门外的日本兵围着院子四个角,插上膏药旗,日本人、学监以及两警卫朝礼堂走来。礼堂里大家佯装排戏。玉岷认真指挥着,漠不在乎来人:“乐队不太行呀,抓紧练!”
大伦故意向志豪嚷:“好琴师得掌握三快,即眼快,脑快,手快。这段二黄倒板,再来。”志豪大声回击:“来啥?我都练了上万遍了。”大伦佯装发火:“不较劲还想练胡琴?百日笛子千日箫,小小胡琴拉断腰。”于是志豪装作乖乖拉琴状。
日本军官看到这一幕,问学监:“他们是干什么的?”学监点头哈腰地回答,是本校学生乐队。学监指着玉岷问:“你们在干什么?不是通知放长假了?”玉岷略显感伤地说:“所以大家要用特殊方式告别母校。”学监追问:“排演什么戏?”志豪接口道:“《梁红玉》。”学监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握住苑志豪的胡琴,说:“不能演这个,换一个!”志豪冲动地说:“梁红玉抵抗金兵,这个戏老百姓爱听。”学监皱眉,“别找麻烦!”志豪冲动地嚷道:“你松手,别动我的胡琴。当了顺民,我还指望日后拉琴糊口呢。”大伦也轻轻对志豪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玉岷对学监说:“明天开始,我的学生总得讨个活命的出路吧。”在一旁的日本人厉声问道:“他说的什么?”学监立刻眉飞色舞媚笑:“哦哦!欢迎活动,太君,他们是要欢迎太君进驻本部。”玉岷等人皆不动声色,柏香茗的小腿肚子在发抖。
日本军官狡猾地四处巡查,不时地撩开幕布、道具等察看。此刻,礼堂里的这群人都屏住了气。日本军官踱步来到舞台前,志豪忽然间发现舞台木板仓促盖上,露出钉子的新木茬口儿和稻草。眼看鬼子走近了,志豪急中生智,大声地招呼大伦道:“大伦,来,你给耍一段,怎么当叫花子,怎么要饭?”大伦蹦起身:“哎,学监,我来一段花鼓调——正月里来正月正,白马银枪小罗成,十二就把登州打,搭救他二哥名秦琼。二月里来二月八,奶奶庙里把香插……”两人边唱边故意将身体耍着,耍到日本人眼前,转移了对方注意力。日本军官看着表演收拢笑纹,突然他厉声大喊一声猛然抽出一把宝剑——那是放在舞台旁边一把太极剑,一回手,揪住香茗,将宝剑抵在女孩脖子底下。在场的几个男人当即紧张地握拳,打算抄家伙。
汗水细细密密地布满了香茗的脸,日本人轻佻地问道:“这是什么?”香茗嗓音颤抖地回答:“宝剑。”“是杀人的吗?”日本人继续问。香茗急促答道:“不、不。”“是干啥的?”香茗眼睛看着对方,细若游丝地答:“是修身养性的……”
日本人问:“你的,会修身养性?太极?”香茗握住剑,她当即舞动宝剑,比画了几下,柔中有刚,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学监讨好地向日本人炫耀:“我们尽管是教会学校,此女子是医学世家,自幼练剑。抚琴舞剑都会一点。”日本人冷笑,一把夺回宝剑,指着他们的头,恶狠狠说:“这个的,你们中国人、不能有!”然后用手中日本军刀猛地砍断了宝剑。宝剑断裂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日本人霸道地转身而去。
日本人走后,大伦对香茗道:“真悬呀,你要走,现在赶快走吧!”志豪也轰她:“让你受惊了!香茗,算你胆子没吓破,快,快离开!”玉岷道:“时辰不早了,赶快行动!吴品三,看门外马车,其余的人抬麻袋,苑菁你把香茗送走!”香茗固执地说:“不!我不走!我现在哪里也不去了!我留下!跟你一块干!”顿时,大家面面相觑。苑菁拉住香茗道:“求你别这样,你快走吧!”“我不走,我知道你们干的都是好事,我这些钱都捐出来!我的学费都捐了!捐给抗日!”香茗说着打开背上的包袱,露出一把银元。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依旧放哨的吴品三报警:“邹老板来拉货啦!”只听得外面传来喊叫:“搬家的来了!”玉岷赶紧指挥大家:“抓紧,把钱袋运出来!”众人都在忙乱,可香茗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走,玉岷一看如此,当即决定现在不能让香茗走,以免贻误大事。干脆,等咱们弄利落了,再放她。想不到,趁着混乱,香茗手疾眼快,毅然将自带包裹扔进一只破鼓里。
门口几个人商量完后,决定把香茗暂时扣押,直到这笔钱安全运走为止,并且命苑志豪看管香茗。志豪一把握住香茗的手臂道:“香茗小姐,刚才轰你不走,现在你想走也不能走了!”香茗愕然,忽然街上传来激烈的枪声,香茗冲动地对志豪道:“志豪!你带我一起走吧,我跟你到天涯海角。”话音刚落,志豪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此刻,两辆马车停在了学校礼堂门口,邹靖国带着几个脚夫行的伙计匆忙跑进。于是大家分别将装有银元的几个小麻袋,混合着几个道具箱子、桌椅等往外面运。那一只大破鼓,也被苏眼镜搬到车上。银元就这样在日本兵的眼皮底下来来往往。大伦扛着麻袋,迎面看见养父故意大声对手下干活的人道:“大家听着,都给我敛乎敛乎,一个破抹布也别给我落下!”以前得过邹老板诸多好处的学监毫不疑心,一一放行。邹靖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搬家!我借给你学校的那些道具,哪能当败家子,说烧都烧啦?日后,我还养活戏班子,混口饭嘛,破家值万贯哪。”学监含笑点头应和。大家趁着乱,顺利将麻袋转移。
此时,柏家的老管家赶着马车也到了校门口,他迎面抓住大伦,问,“你见到柏香茗了吗?”大伦含糊地支吾,老管家顿时惊慌失措,“天哪,这丫头跑哪儿去了……这下完了,走不了啦,人家车不等了,误了船啦!”
香茗扒着门缝看见自己的老管家,喊不出叫不响地在心里挣扎。志豪看看外面低声说:“香茗,你若还铁心出国,我护送你到马车上,条件是你把刚才看见的秘密都忘了,把嘴给我闭上!你要走漏风声,我掐死你!”
香茗故意激志豪:“我要是喊救命呢?你还杀了我?”志豪顿时无语。香茗大胆地追问:“志豪,你说句实话,你对我真能下得了手?”志豪怔怔看着她的眼睛,呆了。香茗手紧箍着他道:“我再问你第二句话,我死心塌地跟你走,你还要我吗?”志豪直言:“要。你只能跟我走!如果你想要活命。”香茗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狠心?”志豪大义凛然地说:“生死关头,何来儿女情长?”香茗气不过,问志豪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怕我说出去?”志豪叹道:“不是看不起你,谁知道你脑袋里装的是啥,实话告诉你香茗,我们干的是要掉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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