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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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又前行,一切像未发生。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怆的逃亡。维持秩序的警察像潮水中的根根草木,在黑压压的人头里隐隐沉浮。老旦想到医院里定是神仙日子,外边的百姓想必早已粮药断绝,难怪总有人惦记着车上的东西。
“飞机,鬼子飞机来啦!”一声尖叫在人流中响起,两个警察跳上一辆车头,一个拿着大喇叭四边喊着,一个摇起了警报器。警报声尖锐响起,人们在尖叫声中四散奔逃,人踩马踏的尽是伤亡。军队的车流立刻开始分散,士兵们都跳下车来找着掩护。几挺车载机枪开始对空扫射。老旦对着扫射的方向看去,天呐,竟有十几架,见到鬼子飞机一字排开的嚣张架势,一辆车上的机枪手也跳下车逃命了。
鬼子飞机终归不会放过撤退的军队,他们不会怜惜那更多的百姓。车开到两棵大树下,大家都跳下来趴进路旁的沟里。鬼子飞机列成三排前后俯冲,炸弹撕裂人群,弹雨犁过大地,一条大路血肉淋漓,炸成碎片的人轻飘飘飞着,弹痕下是各式倒毙的人。人群崩溃了,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声嘶力竭地在尸体间奔逃……只要飞机没冲着这边,老旦便让大家一动别动。鬼子飞机慢悠悠打光了弹药,仍气势汹汹地低空掠过人们的头顶。
这辆车逃过一劫,弟兄们毫发未伤,只是女人们吓尿了裤子。大家站在路边,惊愕地看着鬼子飞机离去,看着满地死去的战友和同胞。此情此景老旦虽曾经历过,只是难民远远没有这么多,鬼子也没有这么声势浩大的猖狂,他以前只感到恐惧和惊心,而现在更多是无奈和悲凉。
死去的人被扔去沟里,地上留下大片黑红的血。老天爷好像还嫌难民们不够遭罪,刚还浓烈的日头弱下去,北边翻卷着铺来一大片乌云,紧跟着滚滚的雷声。闪电劈下,天地间枝杈雪亮,瓢泼大雨很快夹带着豌豆大的雹子砸下来。狂风贴地呼啸,雨雹横掠在人们的身上脸上,满地的血迹冲得不见踪影。女人们的小伞和尖叫在半空飘荡着。老旦等人上了车,将油布盖得结结实实,缝隙外的人无处藏身,只得默默忍受。老旦掏出烟锅,却没心思点起,只叼着冰冷的烟嘴发愣。冰雹砸在布上的声音震耳欲聋,真不知道外边那些人如何受得了。车在泥泞里继续前进,老旦知道外面的人仍在咬牙前行。
后半夜,雨小了,车出了说不清楚的问题。海涛躺在泥地里鼓捣了一个时辰,终于放弃。大家背上东西,按着地图走向西南。那小丫头叫巧巧,半宿下来已经和大家混得厮熟,心情也好了起来。老旦看着这个女娃子,想起自己的有根。女人们很快走不动了,个个脚脖子都肿起来。朱铜头和二子扶着两个,丑愣愣的麻子妹无人问津。老旦就去扶她,麻子妹却是个倔的,一把挣开了,她拿过二子的步枪当拐,气鼓鼓地走在前面。
夜半阴气袭人,难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处是围成一圈取暖的人群,如冬天挤在一块的乌鸦。不能点火,怕再招来鬼子飞机,众人无声地煎熬着,盼这冰冷的夜晚能平安度过。黑暗带来绝望,也带来了罪恶,绝望、恐惧、饥饿和仇恨让人疯狂,人群里开始有肆无忌惮的抢劫和无缘无故的枪杀。良知被恐惧和苦难消磨殆尽,绝望和麻木让他们视若无睹,不同的人祈求着不同的神的保佑,祈求这同胞间的欺凌不要在自己的身上降临。
老旦带大家到了离大路不远的山坡上,围坐成一个圈。朱铜头和麻子妹开始分发食物。麻子妹不再嚣张,对大家细声细气的,猛地像个女人样了。屁龙的响屁仍旧放个不停,她还去翻了几片药给他吃下,让梁七受宠若惊。弟兄们将厚衣服都给了女人们,冷得直打哆嗦,抱着朱铜头的烧刀子,就着馒头罐头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铜头一个劲地嘬牙花子。杨青山寸步不离几箱子药品和食物,见人凑近就举枪,把来巡视的老旦吓一跳,心想早晚得给这厮弄一副好眼镜来,要不迟早会有人死得冤枉。海涛把巧巧抱在怀里暖和着。巧巧调皮,一个劲把冰凉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里,两人有说有笑的,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救命!来人呐,打劫啦!”
山下传来女人的喊叫,大家闻声看去,不远处几个男人哄抢着一个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脚猛踹着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着包,被拖出好远。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张破席上一动不动。老旦七窍生烟,对大薛点了下头,大薛原地站起,枪口火光一闪,一人的脑袋登时红白相间,眼见是活不成了,其他几个顿作鸟兽散。那女人哭着给山坡上的大薛磕头,大薛也不受,面无表情地坐下。老旦又冲麻子妹示意,麻子妹拿给她们两个馒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冲大家摇了摇头。
黑夜里,数不清的逃难者仍在前进,他们不愿在这恐怖的黑夜里停留。不少饿晕累坏的人受了风寒,间或栽倒在地,有的再无力爬起。山坡下倒下一家几口,黑暗中的踩踏让他们更快地死去。老旦坐在石头上,忽明忽暗的烟锅照亮他的脸。二子坐在一旁,攥着湿乎乎的帽子。陈玉茗石头样坐在他俩身后,不知在想着什么。老旦望着黑漆的前面,心如冰封。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前线上,后方的苦难更让人不寒而栗,老百姓就像洪水里的蝼蚁,恐惧无法描述。与其如此,还不如直面残忍的鬼子。大家只管夺命逃亡,当一个馒头和一片菜叶成为活命的指望,谁还在意家国的安危?回家的希望和前方一样渺茫,每向前一步都离它更远,梦想和乡愁都化为刺穿心底的伤痛,在夜风里隐隐哭泣。
“麻子团长是让咱躲起来么?”二子问。
“俺觉得是这意思,他没说透。”
“躲,也只躲得了一时吧?”
“那也好过留在武汉,不走,咱就还在前线。”
“老哥!”
一宿都没有吱声的陈玉茗说了话。
“嗯?啥事?”老旦回头道。
“我……我害怕!”陈玉茗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令老旦和二子一惊,这可不像他的话。
“别瞎扯,你啥时候怕过?”二子忙道,他一只眼看着陈玉茗,另一只却像看着老旦。老旦躲开他的眼,顿了顿说:“说实话俺也有点儿……可能也就这一阵儿吧,黑乎乎心里没底,不像在前线。”
老旦给陈玉茗递过烟杆子,陈玉茗猛吸了两口,火光里那张脸泛着油光,两眼通红,装满恐惧和不安。说来也怪,与陈玉茗生死与共这么久,老旦对这张脸竟始终陌生,就像很多死去的弟兄。
“玉茗你别诈尸啊,大半夜的俺就够害怕的了,哎玉茗,你家里还有啥人哩?咋没有听你说过?”二子扭过来说。
“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
“哦……”二子没料到是这样,这和他一样呢。
“爹娘死得早,兄弟们也没长起来。我成家之后住在菏泽乡下,孩子生下来也没养住,病死了!”
“那你的女人哩?”
“被俺杀了……”
老旦大惊,背后泛起冷汗。二子僵在那儿夹着烟,艰难地咽下口唾沫。
“我在县城里卖面,挣钱养家,总还好过种地。她却和村里别人鬼混。我觉得孩子也是被她耽误的。我知道后,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也烧了,逃了半年,鬼子就来了,我也没地方去,就投了国军。”
老旦听出一身寒意,也不知说什么好。陈玉茗自顾自地继续说:“现在挺后悔的,不该下那死手的,她跟我也没享一天福,娶她的时候连床被子都没有,唉……”
陈玉茗递回了烟锅,老旦默默接过,觉得变得沉起来。自己心中还有家的希望,可陈玉茗连个可以想念的家都没有,他那沉闷的心里装了这么重的事儿,难怪总是冷冰冰的。
“老哥,俺伶仃一个,三年了……”
老旦伸手去拍他的肩膀,模糊看到豆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下来。二子走过来塞给他半瓶酒:“俺你就不认了?多少还拉你上飞机呢,别哭了,咱俩一个球样,都是孤家寡人了……”
陈玉茗擦了泪,笑呵呵拍着二子:“嗯,你也算,你也算,你们哥俩都是我的弟兄……”
天亮后,老旦等人离开大路,拐上一条直奔八百里洞庭的小路,沿着湖走了两天,雇到两辆路过的马车。老旦一行人终于挨到了长沙。长沙宛若曾经的武汉,业已成了个大堡垒,军力部署虽不及武汉那么多,却显然更加密集,老旦长长地舒了口气,不敢停留,只在城里停了两天,让弟兄们买了几匹骡马,背上不少吃喝继续西行,过老粮仓往伪山方向,一天就进了山。麻子团长的地图显示,从这里再走几十里,就能找到他在黄家冲的老上级黄百原。可众人七绕八拐,这点路倒走了两天,领教了湖南复杂的山区地形。好在黄百原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一路打听来还非常顺利,虽然艰难,但终于找到了。
老旦等人进山门时,感觉像走进有去无回的鬼门关,山坡上的机枪,路边碎烂的白骨和密林中隐隐的枪口,令这些不畏血战的战士们心惊胆战。老旦让大家收了枪,他打头慢悠悠地往前走。门口站着一堆人,个个腰挎钢刀,凶神恶煞,都像有多条人命在手的家伙。老旦问了几句都没人搭理,人堆里走出个十足的光头山汉,虎目鹰鼻,又粗又壮,见众人纷纷恭敬闪开,老旦知道,是他了。
“麻三写信说有个蛋会来找我,神婆说有个人夹着鼓槌来,这都是你了?”
“哦?哦,估计是俺。”老旦羞红了脸。
“你跟他可不像哩……”黄老倌子说罢扭身而去,老旦憋着嘴跟着,心想麻子团长怎么让大家来找这么号人。
相识之后,大家就奔了山寨大堂。路上麻子妹给老旦讲着黄老倌子的事,也都是哥哥说的。自中原战争后,黄百原团长就隐居在湖南老家,人称“黄老倌子”。此人脾气火爆,张嘴就喝酒骂娘,闭口就抽水烟筒子,据说一顿饭能吃斤把辣椒,喝一两斤烧酒。当年在中央军打冯玉祥的时候,他任麻子团长的顶头上司。照麻子团长的话说,如果黄老倌子哪天高兴,想拿自己的心下酒,也会毫不犹豫地掏给他,因为黄老倌子救过他不知多少条命了。
混战之末,黄百原所在部队赶跑了冯玉祥,占了个重要的县城,杀红眼的湖北兵抢掠了当地一百多个女人,在军营里轮番蹂躏。黄老倌子的兵在清晨发现了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披头散发浑身赤裸,遍体鳞伤地扔在胡同里。黄百原勃然大怒,带了几十个兵全副武装地冲进干坏事的师部警卫连,几十个兵杀个干净,然后带了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就此扬长而去。
黄百原发誓再不给任何部队卖命,带着自己的把子兄弟们回了湖南老家,于是有了黄老倌子。仗是没打了,他却也不老实。国家大乱初定,百废待兴。湖南农村穷山恶水刁民满地,村村刀光剑影,处处鸡飞狗跳,弯腰在家的扛锄农民,出村上山就是别枪的土匪,匪头们更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黄老汉带着弟兄揣着刀枪翻过山头,卸了一个匪头的脑袋,降服了一众乌合匪喽啰,再收拾起一支队伍东征西讨,几年下来,方圆百里地的小土匪帮派就要年年给他的黄家冲进贡了。黄老倌子财雄势大,抢得凶也给得勤,在这一带颇有威望。
麻子妹还说,黄老倌子已五十多了,却没有子嗣,因为一颗子弹把他那玩意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