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雨北风-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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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脱得只剩皮肉最无防备的时候,那些人会出现在自己的外宅里?而另一些人则顺利沿着密道去往了自己的府衙,将兵符掌握。
那些罪证,连同邱康本人和兵符一道,被秘密押往京城直接送入刑部大牢。凌觉干净利落地解了皇帝的忧患以及自家的妨害,至于邱康,则被定了个“动摇国本、欺君罔上”的罪名。念其过往战功,特赐全尸,一杯毒酒绝了性命。更祸及三族,抄家封门,百余口人都被流放戈壁去充了军。
蹊跷的是,案发后邱康的嫡子邱淼一直未归案,成了挂在刑部通缉令上的长住客。
没人知道为什么,没人找得到他。朝廷的捕快或者江湖客之间,不再有任何关于邱淼的消息流传。他就像无端蒸发了,叫人错觉是否世上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五年后,邱淼突然出现,站在冯西园面前,扬言是来复仇。
但凌觉不许。
“伤得如何?”持剑的人往坐在地上的冯西园递去一眼关切,再无其他。
冯西园不说话,只向上伸出手来。
凌觉会意,竟不加防备,随意将剑插入土中,利落褪下外衫交给冯西园。
玄色总不为女子喜欢,嫌它黯淡阴沉。此刻却只有这一领长衫能将残破的躯体温柔覆盖,不叫她死后还受秋凉。
回过头来,凌觉依然冷冷淡淡,站在原地看邱淼。
周围喊杀声震天,可奇妙的是,没有一个凌家的队士去攻击邱淼,也不见杀手敢闯进这对峙的局面里来接凌觉的剑。三个人被默契地隔绝在厮杀之外,不受打扰,平和安宁得仿佛身在另一个空间里。
所以凌觉敢离剑卸衣,所以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仅是站着,挡在冯西园身前,威仪不可撼动。
邱淼怕他!以致于连复仇这样严重的事,他都没有勇气找这个真正陷害自己满门的仇人,而是卑鄙狭隘地血洗了女子栖所、秦淮一绝的“沐昀阁”。面对仇恨,自己依然是个懦夫。
——这事实让邱淼很恼火。
他咬牙切齿:“凌觉!”
那人凉薄地横他一眼:“唔,是我!”
接下来呢?邱淼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觉得没劲,十分沮丧!
“来吧!”
他干脆解下了腰带,那赫然是一卷软鞭。
凌觉依然拄着剑,看上去没有没有动手的意愿。
邱淼觉得被轻贱了,于是愤怒:“拿起你的剑来,我们一决生死!”
凌觉连一眼都懒得送了,微微颔首,望着地下。他身后,一直跪坐着的冯西园,缓缓站了起来。
侧身,抬手,凌觉将扶持放到了冯西园眼前。他不拒绝搭了一把,抓着凌觉手臂撑起全部身躯,一步跨到前面来。
“别乱了顺序呀!”美人王揩了下唇边的血迹,笑了起来,“我先来的,要算账,也得我占前!”
只说完便低低咳两声,不免叫凌觉眉间一线深。
“别勉强自己!”
冯西园偏头惨笑:“孟然,我真的后悔!”
凌觉眸色一沉:“抱歉!累你了。”
冯西园却摇头:“不是!我后悔,没有听你的。有些人有些事,不值得一时的恻隐。他骂得对,我很虚伪。虚伪到以为放过他,自己的罪恶感就能减轻,就不该遭到报应。呵,哼哼,”他扶着凌觉肩头,莫名将靴子脱下,一边叙述忏悔,“我对不起姐妹们,对不起蝶儿,对不起你和所有死去的人,我错了。现在,我要纠正这个错误,结束悔恨!”
两只白色缎面的筒靴,已沾了泥沙血污。冯西园好似变戏法般,从靴筒里抽出一根根银色的白铁管,耐心把它们首尾相接拧起来。
“我爹一生纳娶了十房妻妾,每一个他都许诺海誓山盟一心不变,可每一个都没能变成他的唯一。我看见娘哭,还有大娘和其他姨娘,她们都背着我爹偷偷地哭过。所以我发誓,绝对不要学他一样,要对每个女子好,不让她们再为了男人哭。”说话间,白铁管已连成笔直长棍,伴着“吭呛”一声的清冽,顶端被旋上闪亮的锋尖,赫然便是一杆长枪在握。
“十六岁以前,我逛窑子陪姐儿妹妹,十六岁后我筹钱买地盖了这楼,养了姐儿妹妹们来陪我。可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有对一个女人付出过真心,我没真真正正爱过谁。这些年来,我大张旗鼓把生意做得名动江湖,连我自己都以为开‘行乐坊’是在帮人救人,是给天底下无依的女儿们一个归处。其实,最无依最孤独最想要一个家的人,是我自己呀!到头来,我竟变得同自己最讨厌的人,同我爹一样,情不专意不真,含混过半生。所以呀,我还不能死的!”拄着那杆银枪,冯西园颤抖着奋力站起来,口中切齿般低声如吠:“还没有真正去爱过,还没有把自己的心拿去交换,这样的我,怎么舍得死呐?!”
言尽处的咆哮,染血之人持枪立在天地间,铮铮不倒,绝绝不低头。
邱淼望着那枪尖,望着持枪的人,愣愣呢喃起:“白铁红缨!”抬眸一眼对视,他忽讥诮,“你真是冯卓的崽子,竿子营的传人?!”
冯西园不讳言:“是!我爹冯卓,官拜正三品,原嘉峪关守将,因与同级参将争风吃醋擅自调兵聚众斗殴,革职留衔,发配玉门关。不巧,与邱康是同届的武举,官却做得不如他。”
邱淼讲话声音愈加低沉了:“当年蛮族犯界,两国交兵,战场上,他救过我爹。”
“是!我爹救了你爹,重伤昏迷半月,醒来时,邱康已领军功,升了百夫长。”
“军功,百夫长,”邱淼竟显得心虚,“究竟是为了当年,为了这恩将仇报的冒领,是吗?”
冯西园哧鼻:“哼,你倒抬举我家老头子!他眼里,没有什么比女人和酒更重要。从军也是觉得混江湖不如混军饷,至少管口饭吃。当年的事,他从不提,只是大娘一直替他不平。”
“他不提,你会不记得?呵呵,罢了,罢了!”邱淼似看开了,“上一辈也好,你我也罢,总归恩怨一世,一样要清算。正好,我也早想领教冯家的银枪三式了!”
冯西园大方地笑笑:“烛龙盘尾,早有耳闻,望请赐教!”
“好说!可惜你的枪少了缨子,素得好不惨淡。”
“非也!”冯西园报以冷笑,横抢挑破了素色的袖管,撕下一块白绢扎在枪尖,“外人一向不知,‘白铁红缨’的缨子向来都是白的,须用血来染红。敌人的血,你的血!”
穿透气层的呼啸,冯西园手中的银枪如离弦之箭直奔邱淼咽喉。
而邱淼也振臂,软鞭蜿蜒如蛇,缠了过来。
“都别动!”
凌觉一声喝令,不但自家队士住了手,便连残存的杀手们也止兵戈,束手观战起来。
两厢遭遇,一招便相缠,银枪黑鞭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互相拉扯不动,就此僵持。冯西园抬眼瞟了下一枪之外的邱淼,腕上运劲一扭,那银枪脱手竟顺着软鞭的螺旋打起转来。枪尖如钢钻,整杆枪急速游走,在软鞭的禁锢中穿行。邱淼不慌不忙侧身滑了一步,腕子翻转,鞭子裹紧银枪随着他一记旋身俱都调转了方向,再松鞭,银枪直飞向自己的主人。
冯西园足下未动,肩头微斜,枪尖贴着他鼻尖擦过。他当即抬手在枪尾处轻弹指,银枪绕颈折返,一抓之下又稳稳握在他手中。
定身后彼此对望,无言势又起,争战重开。
刚对柔的决斗,却也是刚与柔的契合。冯西园一杆银枪随了臂肘上的回转,在曼妙腰肢的腾挪旋舞中更显铮铮飒然。点扫刺挑,宛如画师挥笔泼墨,在夜空之下绘一幅染血的山水蓝图。与之相反,邱淼的招式是刚硬的,却偏偏阴柔了手中的长鞭,好似山崩地裂开拓了通路,河水奔流而去,又总是曲折急缓傍山依依。
一个是绵以驭直,一个是刚所驱柔,胜负谁手又怎堪说?
如此相似的二人,终未得同路,唏嘘于天意的作弄,要争一个有你无我天下只一枝,独秀于林。
势均力敌的较量,若不能一笑恩仇泯,无非落得个两败俱伤。
可邱冯二人之间纠缠种种,到了今日,如何还能笑泯?了然此种你死我活的结局,带伤力殆的冯西园含住喉中冲上来的半口腥甜,心一横,迎着邱淼不留余地的鞭子撞了过去。
“西园!”
凌觉察觉到时已经晚了。绷紧后的软鞭硬如铁器,顷刻间鞭头便刺透血肉,从冯西园肩头直入,自后背穿了出来。同时,乘着邱淼瞬息的恍神,冯西园手中的枪也不偏不倚地扎了过去。
“噗——”冯西园喉头一窒,血再含不住,从唇齿间喷了出来。可他没有倒没有动,一双已恢复了漠然的眉眼低垂着,直直落在邱淼身上,不曾移目。
早知了宿命的结局,可望着扎在自己胸口那一缕白缨子上逐渐氤氲开的血色,邱淼却蓦地释然了。五年来,他第一次体味了真正的轻松,恍然不是不能放下,只是自己在追寻的路途上,远去了旧日的纸醉金迷,浑噩半生的人实在需要为空虚的心拟一个生活的借口,才能支撑着不自弃。而复仇之念太过强烈,活了继续前往的念想,却掩埋了能劝人向善的天真,终是错弹了生命的曲调,疲惫了琴弦,狰狞了乐章。
“咳、咳……呵,好啊,好!”邱淼笑得满嘴是血,踉跄着跌退几步。
话音渐缥缈,幽幽散入了这夜的微凉。
黑色软鞭无力挂在冯西园伤口上,他维持着突刺的姿势久久不曾动一下,仿佛一座不可侵犯的石雕,镇守在此方园地间。
忽然的发力,二人同时收回武器,枪尖从邱淼胸前拔出,软鞭离开了冯西园的身体,彼此相视一眼,双双仰面摔倒下去。
“阿爹——”
冯西园的身体落入赶上来的凌觉怀中,耳边却听见了栖蝶的嘶喊。
以为是死前的幻听,直到冰凉的小手捧住自己的脸庞,眼泪温凉,落在颊上。
“蝶、儿?”
栖蝶伏在他心口,哭得可怜:“阿爹别死,蝶儿不要你死!”
劫后重逢,百感交集,冯西园顽了半生,从没像此刻这般词穷嘴拙。只能抚着女儿的头,一遍遍说:“乖啦,不哭!”
该当万幸命不绝,冯西园血流了不少,倒死不了的。
验看过后心中有了数,凌觉不禁松了口气。按在背心送真气的手掌便也撤了,不过点指封了几处穴道,助他止血。
冯西园有所觉,喘着大气揶揄凌觉:“小气劲儿的,白给你拼命了!”
凌觉横他一眼,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凌玥琦。
“照看好你冯叔。”
少年起初被这园里的景象吓了一跳,又为冯西园操了把心,这会儿见人笑,再听父亲吩咐,面上终于松弛下来。依言俯身接过破烂一身伤的冯西园,一边帮着安慰栖蝶。
安置了冯西园,凌觉便起身,面对那一边未尽的残局,预备收场。
端瞧已被手下人扶起的邱淼,恍然,他其实也未伤有好重。冯西园终究是手下留情,枪尖往右偏了几寸,避开了心脏。
不过一个击不中,一个收得住,两厢一比胜负自分明。若非带伤,冯西园慢说收拾一个邱淼,再加个双胞胎也是绰绰有余。
邱淼尚有自知之明,望过冯西园,抬眼看向凌觉,认命了。
“杀还是剐,随便吧!”
凌觉脸似蜡做的,始终僵硬无表情,不过眉紧眉舒,一眼冷一眼暖。此刻也是冷漠,兀自将剑横立在身前,做个起势。
却又听人打扰,奔跑喘息着喊:“都让开,不然杀了她!”
她是谁?
——稀拉的人墙散开,几个黑衣蒙面的杀手连拖带拽押来个女人,火光照在脸上分辨,栖蝶先叫了出来:“媥雯姐姐!”
钢刀锋冷,抵在弱女子颈上,压一压,便是一道细细的血痕。
先前叫冯西园打没声儿的壮汉不知道从哪儿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