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雨北风-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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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啊!所以才要说出来,与人分担。”
“我们这些兄弟朋友不能分担吗?”
“没有同样的失去,又何来分担?”
冯西园走进月光里,神情迫切而伤感。
“我什么都说给你听,过去和未来的抱负,爱恨都毫无保留。我以为十年相交,足以定知己。知己过命,却不能交心吗?”
情真的逼问换来长久的沉默,凌觉拥着倦怠睡去的幼子,静得宛若石打的雕像,里外都冷冷的,硬硬的。
“孟然!”冯西园又上前一步,触手可及那一处僵硬不可动摇的肩头。
“十二岁,”毫无预兆的讲述,让冯西园讷讷顿在原地,“我出现的时候,凌觉十二岁。”
冯西园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生怕惊扰了那人的怀思,梦断在过去不可追回。
幽幽的话语声在静谧的夜风中化出苍凉,凌觉在说:“祁连山下塞北雪原,野狼突袭。父亲在两百里外的营地等我汇合,根本来不及救援。护送我的卫士竟无一人忠勇,将我和马车弃于狼口兀自逃命。我六岁习武,八岁握剑,招式口诀无不烂熟于心,但我没有杀过人,更没有斗过狼。西园,你被狼咬过吗?”
凌觉仰头望过来,眸光里浑噩不清,魂魄抽离。
冯西园一直在抖,从听到“狼”这个字眼开始。那绝不是因为凉夜风寒,而是单纯的恐惧。
草原上的狼是立在食物链顶端的霸主,它们可以战胜熊与虎。因为它们不止凶残,而且势众。没有哪一种食草动物能在狼群的扑袭中全身而退,就连草原人的骑兵队都会望风而逃。
凄凉凛冽的讲述兀自继续着,凌觉自问自答。
“真疼啊!我好像能听见骨头碎掉的声音,我发现原来我的剑根本杀不死狼。可我想活下去啊!那么如果我变得和狼一样,是不是就能像它们咬我一样,咬死它们,战胜它们?反正都要死了,为什么不试试呢?于是我张开嘴也咬住那只狼的脖子,它用力,我更用力。它用爪子撕我,我就把手指□□它眼窝里。我们咬在一起在地上翻滚,我眼前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就那样滚啊滚,忽然我觉得肩膀没那么紧了,也没有爪子撕我了。我爬起来,看见自己嘴里叼着好大一块肉,面前躺着一具狼的尸体,脖子断了,脑袋几乎掉下来,血呼呼地淌,又热又甜。哼哼哼哼……”
冯西园从不曾听过的诘笑自凌觉口中掉落出来,那样的凌觉他不认识,从没见过。
江湖之主的脸上笑容癫狂邪魅,介乎妖魔。他的嘴像血肉上裂开的口子,露出狰狞的白牙。
不,这不是凌觉!更不是孟然!
“你——”
凌觉猛地一把握住冯西园手腕,冰凉刺骨的寒意伴着告诉的真相贯彻他全身。
“呐,西园,咬死头狼的不是我呀!我们其实有三个,凌觉和我是人,而他,是狼,比狼更残虐嗜血的人狼!”
似有炸雷轰鸣在冯西园耳畔,振聋发聩,惊得他整个人僵立当场。
“娘不再认我,凌晓鄙夷我,就连父亲都不与我亲近而只是给我少主的名分,别人只当是亲缘凉薄家人不睦,不,其实他们是怕我,怕那个提着狼头独自穿过雪原回到营地的野兽。整个家族都当我是怪物,疏远我,孤立我。凌觉没有勇气面对那种冷漠,才又生出一个我。说到底,真正的凌觉就是个懦夫,怕死,更怕孤独!但我们也不是虚幻的。我和那个疯子人狼,我们也会疼,也会害怕,也想得到朋友和爱人。可从来没有人将我们三个分开,就连阿掣对我都是敬畏多过信服,他们明知道有三个凌觉,仍然用相同的态度对待我们,给我们一切该有的地位和权利,然后在心里把我们一同抛弃!只有疲Ф焙鋈凰械乃烈忉穸际樟财鹄矗杈跤直浠啬歉霾还堆孕Φ拿先唬羁钅钭湃崛砹诵乃嫉拿郑捌'儿,只有她,看不到凌觉和人狼,只把这具身体看做一个独立存在的我,爱我护我仰慕我,陪我生与死。她是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是我的一切!我只有她,只有她,只有……”
相识十年,冯西园第一次看见挚友的眼中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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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冉掣顾念凌觉的内伤,有意放慢行进的速度,想歇着走着,最好在沿途联络站停留些时日,等他休养好了再走。奈何凌觉固执得跟牛一样,一直打马快行,鞭子抽得冉掣心惊肉跳。
连奔了几日,眼看着凌觉精神越来越萎顿,面色更苍白如纸,眼底墨色浓重,就如个无常鬼似的,冉掣忍不住跟他吼:“你这样回去了又怎么样?能斗过谁?哪个会怕你这半死不活的一条命?”
凌觉声沉冷冽:“我活着回去就是胜了!”
冉掣知道他说的并无虚夸。
凌觉的存在一直是股强大的压力,他甚至不用说一句话,只是站在堂上,就足以叫每个视他如眼中钉的人战栗。无论府中的人有多么不愿意承认,但他们怕他,恐惧在七年里一丝一毫没有消减,反而与日俱增。
即便如此,如今的凌觉看起来却全然感觉不到任何威慑力,他站着也直如一株即将倒下的枯木,显得心力交瘁。
最后一次的饮马歇脚,此去三十里便是凌家设在江北的别庄,也是这一路上最大最安全的据点。那里会有足够的食物和草料,有完备的守卫,还有医术可以信任的郎中。过了此界,便进入了凌家的势力范围,江南的势力轻易不能再追击过来。而一旦入了中原,单凭凌觉个人的声名,便难有人敢动他。
这也是凌觉不惜命一意赶路的原因。
冉掣何尝不明白凌觉的筹谋打算,但望着那人拄剑假寐,便无论如何不忍心去提醒他上路的时刻。
他不禁看向一旁的疲q,恰巧,女子也在看他。
二人不言自明,彼此一样的矛盾。
随后女子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冉掣会意。若能劝得凌觉骑马乘车,总算比这样没了命的奔马来得轻松,他也可稍微歇一歇。
当然,这里自己地位最高,权力最大,换言之,在凌觉跟前他最亲最有面子。
所以只能他去说。
冉掣清了清喉咙,硬着头皮走过来唤凌觉。
“呃,孟然!”
警醒的人立即睁开眼来,抬头问:“走了?”
问过后也不听人如何说,起身拔剑就走。
冉掣着急拦他:“不是,我想说……”话没说完,却见面前的凌觉身形狠狠晃了下,眸光一暗,直挺挺扑倒过来。
冉掣忙托了把,低头看,凌觉聊无生气地垂着头,唇齿间浓血一线溢出来,似雨天檐角垂下的水注,不停滴落。
“少主!”疲q赶到近旁,一边帮忙搀扶好凌觉,另手绢帕递在唇边。白色染了腥红,愈加触目。
被这一声惊醒般,凌觉竟从短暂的晕厥中缓过神来,抬眼扫过二人神情,手在冉掣肩上搭了把,还自站稳。
“没事!”
冉掣两手微颤:“这叫没事?不能再跑了,孟然,你要没命的!”
“留在这里一样没命啊!”凌觉接过绢帕抹了抹嘴上的血痕,“我们每天暴露在敌人的耳目之下,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会扑上来咬我们一口。山塘的牺牲不能再来一次!我也不能保证,再被咬上一口,自己还能不能幸存。这不是赌博啊,阿掣!没有大或者小,我别无选择。”
凌觉背脊挺了挺,眉宇间顷刻恢复成那个杀伐决断的少主。
“传令,上马,我们走!”
“可……”
凌觉完全不再理会冉掣,转头问了疲q一个两不相干的问题。
“脚好了吗?”
疲q不明所以,老实地点点头:“好多了。”
“可以骑马么?”
“没问题。”
“那好,你跟我同骑。马车太慢了,我们得尽快赶到据点休整。”
疲q虽感讶异,却也不敢违逆。
冉掣则终于放弃劝说,忧心忡忡地去调令队伍。
侍从牵过凌觉的马来,他利落跨了上去,坐稳后探身,直接将疲q抱到身前。
——侧骑?这未免……
不待疲q调整坐姿,凌觉忽附耳过去说了什么。
女子尚自惊诧,不提防马已扬踢,领头冲上了回家的路。
这一趟,凌觉的马跑得比前几日更疯,冉掣不得不在后头用劲抽马鞭子才勉强跟进。至于随行的其他人,则远远落在后头起码三十丈远。三十里的路途,不到半个时辰就到达。
只是凌觉到了却不下马,冉掣跳下马鞍甩缰气哼哼过来,原打算抱怨几句,走进方看清,凌觉哪儿是坐着?分明整个人全靠疲q瘦小的肩头支撑,才不至于一头栽下马来。那人却不知何时已晕厥过去,没了意识。
冉掣赶忙伸手去扶,疲q早承受不住男子体重,松手的同时自己也跟着被往下带,终于双双跌在冉掣身上。
饶是身形魁健,不防备下被这样硬生生撞过来,又不敢运劲相抗,冉掣竟笨拙地抱紧跌落的两人一道往后跌撞出去,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顾不得腚上肉疼,冉掣扶住凌觉肩头扯着嗓子喊:“不长眼的蠢材,人都死哪儿去啦?”
庄园里自是一早得了传令,少主将至,此刻佣人们忙着厢房扫除,门前仅几个牵马的小厮并庄园管事接候。都是一年忙碌不上几月叫总宅里出钱养着的闲人,溜须拍马就会,江湖大阵仗真没见识过几回。看自家少主坠马,一个个不想着过来搀扶,先如临大敌般扑通通跪倒一片,气得冉掣满口蹦脏字儿,从他们亲娘老子问候至大罗神仙。
亏得卫队追得急,不等马住蹄就都麻利儿蹦下来,连滚带爬过来帮着将凌觉抬进园中去。
安置下后屏退了闲杂,冉掣只留了还瘸着腿的疲q一人在近旁听候。确信无人听见,他沉声训斥:“这纯是真气虚耗的样子吗?我方才探孟然脉相,虽不能以医理分辨,却也知道他血气亏损,乃外伤所致。你们这一路,他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伤?何故瞒我?”
疲q略有迟疑:“少主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的伤情,怕——”
“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冉掣急不择言,话没说完却猛地一激灵,手掩在鼻下似有沉思。
俄而,有了决定,他抬眸冲疲q点了下头:“放心吧,我有对策!”言罢去外头喊了个小厮,吩咐他:“去请郎中来!”
小厮转身撒腿就跑,不多会儿,郎中便被领了进来。
诊过脉,郎中毫不掩饰面上的凝重,起身欲待与冉掣说明,却被他抬手阻止。
“别说了,也别写方子。伤情怎样用药如何,你都死死记在脑子里,谁都不许说!包括我们。去煎药来吧!”
郎中一时错愕,但又不好违背,只得行过礼拎着药匣急急出去。
疲q也觉诧异,娥眉微蹙深深凝望着屋里的冉掣。
此时此刻,一人睡着两人对面,房中只他们主从三个。
知道疲q在观察自己,冉掣并不回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最后,我自己会处理。”
疲q眉眼低垂:“属下什么都没想。”
冉掣微怔:“是么?呵,那很好!一会儿你去端药。”
“是。属下会做!”
很多时候,冉掣觉得这女子伶俐得有些恐怖。在她面前,自己仿佛无以蔽体,连心底深处的思想都被窥透。他不喜欢被人窥透,那很危险。
可这不是最让他抓狂的!
这女子似乎永远准备好会被牺牲掉。她不掩饰自己的了然,也不逃避可能的处置。生死,她都坦然!
冉掣开始明白凌觉把疲q留在身边并且完全交付信任的理由了:一个可以为保守秘密而死的人,一定也不会轻易泄露秘密!
然而意外不仅止于此。冉掣没想到,取药回来的疲q竟带回了如此的消息——
“先生死了!他服了毒。”
冉掣浑身一震,继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