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尘公寓-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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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想到了放生。只要向朋友借一辆越野车,就能花上半个月带它到南方气候宜人的热带雨林去。那里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嫩叶鲜花和甜美的水果,还会有迷人的伴侣等待着它大胆的决斗和追求。
这都是现在的Iguana所无法想像的,真实的没有任何雕饰和伪造的自然的怀抱。
可是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它半步,我不敢去设想当它在南方的天堂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的时候,我该怎样一个人在这冷清的公寓里捱下去。于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犹豫不决,似乎打算犹豫到它或者我断气的那一天。
2005年6月16日
我记得昨天夜里睡觉之前自己的确是把Iguana的房门锁好了才上床的。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今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Iguana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床来,缠在我的脖子上睡得正熟。它的尾巴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粗糙而坚硬的橘黄色鳞片把我的脖子磨出了一片细小的伤痕。我小心地掀开它,发现自己又睡了将近一整天,落日的余辉像金水一样从窗户外面流进来。
我急急忙忙地起床给它准备好食物,自己胡乱吃了点东西就跑去电台上班。当我在直播室的话筒前坐下来,准备接听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却发现情况不妙。无论我再怎么使劲,嗓子里还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耳机里传来责编的准备命令,我焦急地扫视着双层隔音玻璃的另一面,技术人员正忙忙碌碌地操作着调音台,责编盯着串联单,头也不抬地对我重复着命令,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无助和绝望。
电话切进来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可是电话的另一边同样没有声音,这种情况持续了五秒钟左右,我们就像两个真正的哑巴一样对峙着拒绝交流。正当责编准备下命令切断电话的时候,那一边终于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他会杀死你们,缓慢地,一个接一个地。”那是一个阴冷粗沉没有任何生气的嗓音,当这个声音在直播室里回荡的时候,就像浓黑的鬼雾裹胁了每一个人,把每一根骨头都搅扭得粉碎。“满月的光辉将永世不渝地照亮地狱。”
2005年6月20日
连着煎服了几天中药,今天我的嗓子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当我开心地唱起歌来的时候,却发现Iguana好像在哭,清澈的眼泪正源源不断地从它单纯憨直的眼睛里流出来,可能是这几天被中药苦涩的味道熏的吧。于是我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通风,初夏的明媚味道飘了进来,窗外响起一两声寂寥的知了叫,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2005年6月24日
今天难得休息,于是在家里大扫除。犄角旮旯里全是灰尘和蛛网,真是难以想像我们两个是怎么在这么肮脏的环境里生存的。
当我清扫衣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时,吸尘器被堵住了,我把它抽出来,发现一团沾满了灰尘和毛球的头发堵在管口里。
我拿起撑衣杆伸到衣柜后面摸索,勾出越来越多的头发,在堆满垃圾的地板上一团团飘散开,像暴雨过后的坟墓里长出来的黑色杂草。恐惧聚集在我的心尖上,我觉得自己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生怕动作一大,胳膊肘就会戳到某个紧紧地站在我身后的幽灵,头皮被剥开,灰白的大脑浸泡在血泊里。
杆子勾到了某种软软的东西,我全身像过电一样颤抖了一下,冷汗早就把衣服浸湿了。
那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和普通的垃圾袋没有什么区别。若是在美发店,这样装满头发的袋子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可是它出现在我家里的衣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袋子的一角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戳破了,有白色的东西露出来。
我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发疯似的把这血淋淋的照片撕碎丢进那堆毛茸茸的头发里。可是那残酷的影象还是像雪地里烧成黑炭的树木一样残存在我的视网膜上,久久挥之不去。
没有双腿的灵魂如何行走?那具被腰斩了的躯体已然冰冷腐败,却成为一个没有发音没有释义无法拼写的夙命的符号,坚定地指向我们每一个人耻辱的毁灭。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4
2004年10月31日
今天早上我起得出奇的早,清凉的晨风拂过亮晶晶的柏油马路,顿时整个人都清醒许多。
发动机还没有跑热,就有一个双眼泪汪汪的女孩急冲冲跑到路边拦住了我的车。她一坐上后排座就说:“一直开别停下,去哪里都行。”
我的脑门几乎要磕到方向盘上。这样的事情一个月要发生几次?我好象连脚趾头都算上了。一般载上这种人分两种情形,一种是电影,你碰上了一只死耗子——这女孩是高官或者巨富的千金;另一种是现实,你碰上了个离家出走的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就以为红色的富康捷达人人免费乘坐。唉,这次又能怎样呢?
结果是平淡无奇的。兜了几个小时后,她的情绪平稳了下来,然后把表上显示的钱如数付给我,门一摔,人就不见了。
车厢又空荡荡的了。我没有急着起步,点燃了一支烟,心想,这也许是第三种情形吧,我是在小说里还是在别的什么里面。
正要挂档,副驾驶座的门开了,我扭头,看到一个皮肤白皙银发如雪的外国老人坐到了我的旁边。他用流利而且标准的普通话说:“去铁路第六中学。”
铁六是全省美术青年爱好者的集散地,每年有数以万计的学生在这里深造、考试,然后考上艺术学院或者出去办画廊自由创作。我顿时来了劲,毕竟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那么五分钟热度要为艺术献身呢。于是我按捺不住问他:“您在那里教书是吗?”
他无力地笑了笑,嘴角的皱纹苦涩而无奈:“是的,我在那里当外教,业余自己搞些创作……但是艺术现在已经不再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的心被别的东西偷走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车厢里只能听到发动机的嗡嗡声和香烟燃烧的咝咝声。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夹着烟,赶紧把它丢出窗户。
老人叹了口气:“我非常爱我的儿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极力反对他学艺术,一直致力于挖掘他在医学方面的天分。他很优秀,但是对医学没有爱和热情。后来他研究生毕业后就背着我逃到了中国。这几年来我走遍了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都没有找到他的影子。我非常后悔……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附近,但是他不想让我见到他。”
铁六到了,他把钱付给我,站在车窗边对我说:“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希望能带他回爱尔兰去,回威廉巴特勒叶芝的故乡,教他画那里黄色的麦田,绿色的青铜雕像和白色的风车。谢谢你,司机同志。”
看着他走进高大校门里的孤单背影,我忽然觉得这个可怜的老人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他的儿子了。这个世界上,奇迹是最最难以捉摸的东西,你越想得到,越得不到。
一群唧唧喳喳的学生背着沾满颜料的画板挤上了我的车,车子左摇右摆,我又继续我的生意。
2005年3月10日
今天一大早头就非常疼,我没有在意,以为挺挺就会过去。可是报应来了,车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头上缝了4针不说,三个月的奖金也没有了。
真他妈的背啊!我昨天到底干了什么会这么头疼?
2005年7月25日
在我醒来的时候,周围是一片茫茫的白色。神智渐渐清醒,我发现自己全身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和电线,缠满绷带,打着石膏,活像一具木乃伊。
火烧火燎的疼痛。我费力地回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
是的,厨师,我没有看错。
头一天还为我们的聚餐烹饪美味的厨师,笑着告诉我们他发现烹饪素菜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谁能想到他竟然天黑以后站在马路中间,用土炸药把自己炸成碎片呢?
我不过是偶然路过。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我们的尸体都为某种恐怖的仪式做好了准备,祭司只需要打开棺材,用朗基努斯长矛扎透我们的身躯,祭献给贪得无厌的神明。
到底是为了什么?复仇吗?我们做错了什么事情?
自从那个可爱而又可厌的巨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寻常了。
2005年8月13日
今天我的胃口很好,医生给我换了一种液体,有淡淡的蓝色,他说我的身体康复得很快,需要换药来配合疗程。
吃饭的时候我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不知道房间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其实家里和医院没有什么区别,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屋子里面有一种奇怪的化学药剂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浓。我说不出来,总之很难闻,就和医院里的味道差不多。即使我打开所有的窗户也无济于事。
等出院以后,我要搬家。公寓里的活人们还在打那个糟老头的遗产的主意,真是可笑的想法。没有什么比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公寓更加重要。
我要离开,如果我能活到出院的那一天的话。
【静尘公寓】 正文 s。a。 room 108
2004年12月27日
上个月底我的病区住进了一个小男孩,他家里穷得交不起医药费,母亲把他丢在医院,一个人拿着一点借来的钱跑了。听说他的哥哥在街头卖艺赚钱,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他,每次给他做检查的时候,空荡荡的病房里都只有他一个人,瘦弱的身体蜷缩在又大又厚的被子里,不仔细看几乎找不着他。要我说,医院就是在浪费自己的钱,这个男孩得的是绝症,治好的希望顶多只有10%,他哥哥卖艺能赚多少钱?两头空的事儿,医院居然做得不亦乐乎,脑子被狗吃了吧。
今天我来到他的病房的时候,他还在睡觉,看着他紧蹙着眉头的苍白小脸儿,额头上蒙着细细的一层汗,一定是在做噩梦吧。我猛然间又回想起几天前在“宝贝的尸体”地下室里碰上的那个神秘的女人,她所说的话依然字字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只有真实的感情——悲哀、寂寞、绝望,才能催生毒性纯净的眼泪,和苦艾酒混合,才能打开地狱的大门。”眼前不正有一个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都在承受着痛苦的男孩儿吗?既然他迟早都要死去,何不使用一点他的眼泪来做实验呢?想到那鲜血一般放射着红宝石色光芒的苦艾酒,地狱的大门就在我的面前,伸出手去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它推开。
于是我真的就这么做了。一个医生想要给患者施加痛苦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奄奄一息的病人们在承受痛苦的时候还把穿白衣服的人当做上帝派来的天使,真是可笑至极。我走出病房,把门在身后关上,于是那男孩的哭声就在狭窄的门缝挤压下消失了。
明天不要忘记取海绵。
2004年12月29日
我把那两块海绵从男孩的太阳穴上取下来带回了家,把它们浸泡在烧杯里,在里面蒸馏出一些透明的结晶,然后从橱柜里拿出花了天价从“宝贝的尸体”买回的一整瓶苦艾酒。当我把滴管里少量的“绿色魔鬼”滴到烧杯里时,奇妙的现象真的发生了,那些透明无色的结晶瞬间就溶化成红色的液体,风卷残云般把整个烧杯底的苦艾酒都染成了鲜血似的殷红。
心脏扑通通地狂跳着,我迫不及待地想喝下去,可是杯到嘴边我就停下了,激动的心情像被泼上了一盆冷水。我差点忘记了,这眼泪是从一个得了绝症的孩子身上抽取出来的,我可不想为了